儒家心性论作为伦理学基础是否可能?——以思孟学派为个案(上)
一是天心同一:天与心(内圣境界)的直接同一。《中庸》虽然一开篇就指出“天命之谓性”,但这“天”并非心外之物,所以它又指出:“道不远人”;“君子之道本诸身”;“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朱子《中庸章句》指出:“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反求诸身,而自得之。”此所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正是儒家哲学的一个原则:不离人而言天。二程说得更明白:“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程氏遗书》卷六)其实孟子早就指出:“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上》)所谓事天立命,就是修身,就是尽心知性。所以他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尽心上》)
二是知行同一:心(内圣根据)与天下平(外王境界)的直接同一。“内圣外王”之说出自《庄子·天下》,程颢以此指称儒学(40),这跟据说是曾参作的《大学》所列的“三纲领八条目”有关。三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八目:“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纲与目是一种对应关系:
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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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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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纲: 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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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外: 内圣 外王
实际上前面四项“格致诚正”也就是“修身”,故《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不是以格物为本,而是以修身为本,因为格物在修身中。本者,根也,即心性也。整个三纲八目“本是同根生”的一棵树,而不是两棵树。“明德”对应“修身”,为所谓“内圣”;“亲民”对应“齐家治国”,“止于至善”则对应“平天下”,为所谓“外王”。但实质上这里并无内外之分,正如程所说“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这是因为此所谓“外”正是其“内”的“一路发用流行”,一以贯之。所以孟子也说:“君子之
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尽心下》)这是理解儒家哲学的又一要领:修齐治平都是心性流行的结果,“外王”只是“内圣”的内在必然。按照儒家的意思,如果只有格致诚正、修身成圣,而无修齐治平,那就是《中庸》讲的“遵道而行、半途而废”了。对此,《中庸》是有深刻的阐述的:“成己,仁也(内圣);成物,知也(外王):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所以,归根到底,中国哲学的本质,若一言以蔽之,就是:“唯心”。唯其唯心,它跟西方哲学当中的所谓“先验进路”(transcendental access)非常相似:首先悬置一切经验存在,然后“先立乎其大者” (《告子上》),亦即以心性为初始设置;最后由此出发,重新推出全部存在。《中庸》有个“前定”概念,类似“预设”(presupposition):“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足合(qiè,踬),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不要误以为这是指的事前预备,其实“前定”就是“先立乎其大者”,亦即以心灵结构为原初预设,所以朱熹注解指出:“凡事皆欲先立乎诚。”诚即心性,它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自足自明,“诚者自成也”;二是建构世界,“成物”“载物”“覆物”,“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中庸》)。《中庸》有两段话,就是讲这两个特征:“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这是“我诚故我在”、“我诚故物在”,类似笛卡儿的先验思路“我思故我在”。我们知道,孟子也是特别重“思”的,他据以确立心性论预设的方法即“思”:“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大人、小人之分在于,“从其大体(心)为大人,从其小体(耳目等)为小人。”所以,“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告子上》)由“思”而“得”,叫做“自得”:“君子深造之以道,欲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下》)所谓左右逢源,是说心灵这种原初结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这里的关键是自己要去“求”:“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如何去求?“求在我者也”(《尽心上》),具体说来就是“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告子上》);“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离娄上》)。这确实是典型的先验思路。话虽如此说,中国哲学到底不同于西方先验哲学,孟子之“思”也不是笛卡儿之“思”,这就是我下面要谈的:
(三)心性本身并非西方那样的“实体”,而是一种关系:它是“五行”“两仪”这种基本范畴结构的纯粹关系映射,因而也是一种“纯粹关系”。简单来讲,这种纯粹关系就是“人伦物理”(物理也是人伦的映射)。这种关系也是一种“五行”结构:“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庸》)而说到“道”,则归根到底是阴阳“两仪”结构,即《周易》讲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系辞传》),老子讲的“万物负阴而抱阳”(42章)。故《中庸》讲:“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孟子也讲:“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尽心上》)他以音乐为喻,说明孔子何为圣人中之集大成者:“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万章下》)这种“条理”就是纯粹关系,它是古代“五声音阶”的映射推衍。孟子也把心性讲成一种“四端”结构:“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注意:这里也提到“体”)(《公孙丑上》)四端之为一种关系结构,朱熹的集注讲得很好:“盖四端之未发也,虽寂然不动,而其中自有条理、自有间架。”四端“间架”“条理”结构与五行结构之对应映射,在于四端乃“析言之”,而如果“浑言之”,四端皆仁。于是浑言之“仁”为“土”的映射;析言之“四端”即“水火木金”的映射,或《周易》“四象”之映射,如孔颖达所说:“四象者,谓金木水火。”(《周易正义》卷七)(以上详见表二)
《儒家心性论作为伦理学基础是否可能?——以思孟学派为个案(上)(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