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与“现代文学观念”
在胡适对文学改良“八不主义”的呼唤中,在周作人对“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的吁求里,〖18〗我们的确隐约可以听到“科学”和“民主”的回音,但这回音夹杂在对传统文学“堕落”、“非人”和“贵族化”的斥责声中,含混难辨,依然是意向性的“态度”,而非明确化的“标准”。由此看来,仅仅透过对现象的剖析还难以把握“现代文学观念”的演衍幻化,尚需进一步推究现象背后的内在结构方式。从《文学改良刍议》、《文学革命论》,到《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新文学的理论“创制”者们似乎在自觉地运用一种“否定式”的论证方法和修辞策略,最典型的就是胡适的“八不主义”。尽管“八不主义”的提出是否受到了美国著名意象派诗人庞德(Ezra Pound)的《几个不》(A Few Don’ts)的影响,还是一个未有定论的问题,〖19〗但胡适宣称:“我主张的文学革命,只是就中国今日文学的现状而论,和欧美的文学新潮流并没有关系”,〖20〗虽是有意为之,却并非言之无据。因为“八不主义”立论的基础即是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批判,更不用说那种以“说不“的方式明确表达的否定意向。如果离开了它的批判和否定对象,我们很难想象所谓“新文学”是如何建构起来的。
可见,正是通过这种“否定”的方式,五四的“新青年”们力图建立起一种新的“文学”的主体同一性(subjective identity)。这种新的文学主体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与传统文学的断裂和区别,它的同一性立基在一系列文学和语言内部的二元对立上:旧/新、古/今、雅/俗、死/活、文言/白话……紧接着二元对立模式的自然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之所以如此选择,不是依赖于理论性的阐明,而是根据东西方的比较。如果说在《文学改良刍议》里,胡适仅在“不避俗语俗字”的条目下援引“但丁路德之伟业”为例证,那么到了《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但丁藉方言写作以对抗拉丁文,最终创造新国语的史实,则直接成就了他的“建设新文学论”的唯一宗旨:“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21〗在胡适的论述中,德国的路德、意大利的但丁、英国的乔叟……这些西方人所曾经从事的“伟业”,不仅指明了中国新文学发展的未来方向,而且提供了重新解释中国文学历史的契机,路德“以德文译‘旧约’‘新约’”,启发他将“白话文学史”的起点定位于以口语译佛经的时代,并且在后来回顾“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时,胡适也特别重视“严复、林纾的翻译文章”,除了肯定“严复是介绍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他更强调了严译和林译著作在新旧文学过渡期的标识性意义。〖22〗在东西方比较的视野中,新文学呈现出对“西方”无条件的认同,“西方文学”在中国新文学的内部发挥着规范、品判和指导的作用。以致于多少年后有学者要研究“中国文学理论”,明确表示:“除了为那些纯粹遵从传统的批评家所坚持的理论外,我将不涉及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理论,因为这些理论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西方或其它影响的支配,诸如浪漫主义、象征主义,抑或马克思主义。因此其价值和趣味,已与形成了一条基本独立的批判观念的中国传统文学理论,不可同日而语了。”〖23〗但是这种“认同”并不象人们惯常认为的“全盘西化”那样简单,它牵扯到更加复杂的往来于东西方的“现代性”历史图景。
三好将夫在讨论“现代日本文学”时指出:“日本文学正像任何其它国家和区域的产品,只是当它与时空的界限相联系时,才有可能加以界定。它也许十分显而易见的是‘日本的’;但它的构成并不存在本体论意义上的神圣与绝对的纯而又纯。我们必须将这一点谨记在心,就是当对于西方范式必须坚持具体化和特殊化的时候”。〖24〗若把上述文字中的“日本”换为“中国”,同样深具启发性。中国新文学在比较的框架里,透过否定
的方式建立起主体的内在同一性,它的“时空的界限”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将文学内部的一系列二元对立与东西方的文化对比联系起来,新旧之争就成了东西之辨;二是把“进化”观念作为文学历史构成的基本时间意识,新旧之争又成了进步和落后之别。这使得“新文学”超越了文学领域的限制,将其合法性诉诸于更广阔的“现代性”话语构造中。无论新/旧、东/西,还是进步/落后,这些二元对立其实都从属于上文所说的那个精致的“话语装置”。这个“装置”正像酒井直树分析的:“如果不参照前现代和现代这一配对,就无法理解‘现代性’这个术语。从历史的角度看,‘现代性”基本上是与它的历史先行者对立而言的;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它与非现代,或者更具体地说,与非西方相对照。因此,前现代和现代这一配对是作为一种话语性的图式,依此配对一个历史的谓语可以被翻译超成一个地缘政治的谓语,反之亦然。……它排除了前现代西方与现代的非西方的同时并存之可能性“。〖25〗由此我们不难了解为什么“新文学”仅靠对“西方文学”史实的叙述,无需多少理论的说明,便在和旧文学的对决中获得了绝对的权威。由于文学被纳入到整体的“现代性”方案设计中,隐含在具体历史叙述里的“现代文学观念”作为一种已然讲出的却又未曾明言的话语,在理论叙事和历史叙事相互转换的过程中持续地发挥作用。
从“东西方文化论战”到“科学与人生观”论战,现代中国思想状况发生了一系列极富戏剧性和深具影响力的变化,“中国现代文化论战是如何从历史叙事的基本形式过渡到理论叙事的基本形式的?五四启蒙运动的历史叙事如何内在地依赖于元叙事,科玄论战的元叙事又如何依赖于现代性的历史叙事?中国现代思想对现代性的质疑如何依赖于现代性的历史叙事,并促成了现代知识体系的重构?中国现代性的知识体系的结构是如何脱胎于历史和文化的叙事的?”〖26〗
《“现代文学”与“现代文学观念”(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