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之吻:唯美主义、消费主义与启蒙现代性
莎乐美之吻:唯美主义、消费主义与启蒙现代性
内容提要:王尔德的《莎乐美》是唯美主义的一部代表作 。这部诗剧表现出强烈的非理性主义和肉体崇拜,以及唯美主义当前即永久的时间观念,是英国文学中反对启蒙现代性的艺术作品。但是,莎乐美作为艺术形象以及《莎乐美》在中国上海的传播与接受却完全表达了商品文化的物化逻辑。中国唯美主义者在实际生活中卷进了当时都市文明和消费文化的海洋。不过,在郭沫若和田汉那里,唯美主义背后的商品关系和感觉的物化现象却被现代与传统的关系所替代。《莎乐美》体现的颓废主义瞬间观念被再生的现代性时间观念所置换。在中国现代文学中,莎乐美表现为一个反抗传统的启蒙主义艺术形象。
一、欧洲文化传统中的莎乐美形象
《莎乐美》(Salomé)说的是希罗底(Herodias)的女儿痴情于施洗者约翰,遭到拒绝之后请求父王将他杀死。希律王(Herod)要求她跳了七重面纱之舞,然后满足了她疯狂的爱欲。莎乐美最终以亲吻约翰的头颅而死。这个故事最早见于《圣经》,不过女主角是希罗底,她憎恨约翰,并怂恿女儿在舞后要求约翰的头颅作为回报。 这个版本一直延续到19世纪,海涅把希罗底的故事写进诗歌(Atta Troll,1841),已经加进了对约翰头颅的热烈的吻。福楼拜和马拉美也分别写过希罗底的故事(Herodias,1877)和诗歌(Herodiade,未完成),但这时的莎乐美还是一个幼稚的女孩子。 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居斯塔夫·莫罗为世人展现了一个热情、刚烈的莎乐美形象。莫罗富丽堂皇的莎乐美系列绘画在巴黎的沙龙(1876)和巴黎世界博览会(1878)上展出, 使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倾倒,为之感慨唏嘘。(图1)于斯曼在《逆向》中对莫罗的莎乐美形象有大段的描绘:忧郁、性感、艳丽、珠光宝气,俨然是淫欲的象征。 此后,随着王尔德的法文诗剧《莎乐美》在巴黎出版(1893)和上演(1896),比尔兹利为英文版《莎乐美》所作的惊世骇俗的插图在伦敦出版(1894),以及理查德·施特劳斯(1864-1949)的歌剧《莎乐美》在德国德累斯顿(Dresden)演出(1905),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莎乐美成为极具魅力的艺术形象并广为流传。那么,莎乐美在西方文学中意味着什么呢?它的流行有哪些历史文化原因?
图1《幻影》。居斯塔夫 · 莫罗作。1874-1876。于斯曼笔下的主人公德 · 艾散特对此画有如下描绘:面带忧郁、庄严、甚至令人敬畏的表情,她跳起了淫荡的舞蹈,旨在唤醒希律老王沉睡的感觉。她的乳峰上下颤抖,晃动的项链轻擦着硬起的乳头;钻石在她湿润的皮肤上闪闪发光;她的手镯、腰带、指环也闪烁不已;在她宏伟的长裙之上,珍珠镶边、银色的花纹衬出金光闪耀,宝石串起的胸铠燃烧起来,射出一束束火焰,在乌暗的肉体、褐红色的皮肤上滚动,如同一只巨大昆虫的幼虫。它光彩夺目的翅壳布满暗红色的大理石花纹,点缀着菊黄色斑点,钢蓝色斑点和孔雀绿条纹。
从文学史上看,莎乐美是从浪漫主义到唯美主义文学传统中一系列致命的女性(femmefatale)形象中的一个。这样的女性或神秘莫测,或激情满怀,通常是美丽无比但又冷酷无情。比如济慈《无情美女》中来去无踪的无名女性,梅里美的卡门(Carmen),戈蒂耶的克利奥佩屈拉(Cleopatra),福楼拜的萨朗波(Salammbo),以及斯温伯恩和邓南遮(1863-1938)笔下的某些女性人物。
到19世纪末,这些致命的女性形象,特别是莎乐美又带有浓厚的颓废、色情的特点,注重感官享乐,追求瞬间快感,对最初的浪漫主义形象有较大的发展和超越。唯美主义和颓废主义文艺运动发源于法国。法国拿破仑战争以后贵族阶层没落,中产阶级的市民社会崛起。 中产阶级的社会思想背景是工业文明及启蒙主义,相信社会发展,生活进步,历史前进。但是唯美主义者和后来的现代主义者对于这种基于工具理性的生活观、历史观并不认同,对奉行实用主义的中产阶级不屑一顾,视之为市侩、庸众。他们认为工业文明的发展并没有为人类带来幸福,理性之光也没有使人类摆脱野蛮与愚昧。相反,战争、杀戮、疯狂仍然主宰着世界。启蒙主义所允诺的美好未来非但没有实现,而历史还不断重复过去的邪恶。而唯美主义对理性不屑一顾,对启蒙理想百般嘲弄,对审美感性顶礼膜拜,对感官享乐疯狂追求。这正是历史虚无主义在文艺思潮中的回响。惠斯勒、斯温伯恩把法国的唯美主义和颓废主义思想带到英国,佩特和王尔德使之发扬光大,成为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先声。佩特对感性和艺术瞬间的礼赞影响深远,奠定唯美主义的理论基础。王尔德对唯美主义奔走实践:奇装异服,高谈阔论,语惊四座。而《莎乐美》则集中体现了唯美主义的思想观点和艺术特色。其中所隐含的注重当前和瞬间的时间观念,鄙视灵魂的非理性主义,推崇肉体的感性至上思想,使莎乐美在华丽的外表之下具有极大的思想深度,成为英国文学中反启蒙、反现代性的艺术形象。
但是这一反启蒙和非理性主义的艺术形象在中国却得到五四一代启蒙作家的厚爱。从郭沫若到田汉,从白薇到王统照,《莎乐美》的影响无所不在。当然,《莎乐美》也受到30年代海派颓废作家的青睐。叶灵凤、邵洵美、章克标、滕固对于西方的唯美主义的作品了如指掌,对西方的颓废主义心向往之。应该说,生活在大都市的海派颓废作家在思想上与《莎乐美》所表现的唯美主义更有相通之处。但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进步作家,郭沫若和田汉,为何如此热衷于这一颓废派的经典呢?在他们身上,《莎乐美》所代表的反启蒙主义与五四启蒙精神是如何并行
不悖,浑然一体而最终开花结果的呢?这就是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
二、《莎乐美》在中国的翻译、演出及其仿作
根据现有的材料统计,《莎乐美》在1949年之前一共有七个译本,一个剧情梗概。 其中最有名的是田汉的译本,直到1980年代还不断再版。 田汉于1916-1922年间在日本学习,当时日本唯美主义之风正盛,田汉因而深受影响。他经常在东京观看西方话剧,有案可查的剧目就包括王尔德的《莎乐美》和《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 他还拜访过厨川白村,日本热衷介绍西方唯美主义的批评家之一。田汉是英国唯美主义批评家阿瑟·西蒙斯的热情读者,手边还备有一册他介绍法国文艺思潮的名著《 《莎乐美之吻:唯美主义、消费主义与启蒙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