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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由主义的失误


——“随心所欲,不逾矩”不是自由主义

因为人性的原因,人类组成的社会总要有最高权力。起源于维护个人权利的自由主义,最高的斗争形式和最大的斗争成果,就是限制最高权力,把统治者关进笼子里。即使政府再完善,领袖再英明,业绩再伟大,自由主义批判的锋芒也只会水涨船高,更加尖锐和严厉,总在要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日进步,永远进步,而不会高奏凯歌,班师回朝。最典型的例子是丘吉尔。丘吉尔领导英国人民打败纳粹德国,挽救了英国,挽救了世界,功不可谓不高,才不可谓不大,然而就在胜利的前夕,英国人却用选票请他下台。英国人宁肯下一届再请出自己的英雄,表达自己崇高的敬意,这一次非要教训他一下不可,让他不能忘乎所以:他不过是英国的伟大儿子,而不是英国的救世主。再一个鲜明的例子是美国。因为战争,美国人破天荒让罗斯福连干四届总统。罗斯福不辱使命,领导美国人民打败希特勒德国,打败军国主义日本,保卫了美国,保卫了世界,功不可谓不高,才不可谓不大。然而,他死以后,美国人即通过宪法22号修正案,立法规定总统最多只能像华盛顿那样连任两届,不能更长。不是罗斯福给美国人造成了什么威胁,也不是美国人不感谢英雄的贡献,而是美国人的自由主义传统对人性中的恶不能不保持警觉。正是这种自由主义的批判传统,这种自由主义对最高权力制约的自觉,不住声的呼喊危机,无休止的抗议示威,保证了英国美国长期的稳定,繁荣和发展。

以自由主义者自居,并喜欢被称为思想家的李敖,在清华大学演讲,称现在的中国大陆是唐汉以来的盛世,除了显示他视野狭窄,只看到眼前的北京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没有见到学校倒塌的危房,校外失学的儿童;只知道过去有卖孩子的穷人,没有裤子穿的姑娘,不知道现在还有在工厂中煤窑里流血流汗的童工,因负担不起学费而自杀的家长外,还暴露出他对自由主义的隔膜:自由主义对国家是批判派,不是歌德派。自由主义信奉的是,人的本性决定了人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逐步认识世界,因而人认识到的世界(包括人自己)必然是片面的,表面的,只能是世界的一个小小的部分,所以人犯错误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只有人人有权力进行批判,才有可能避免错误发展,避免错误发展成灾难。因而,在自由主义者看来,批判是植根于人性之中的。歌德派歌颂成功,等于停格在人认识到的部分真理上,把流水不腐的认识过程凝固化为这一结晶点,把这一点局部有限的认识扩大化为绝对真理。在自由主义者看来,歌德违背人性,无益于认识的发展,因而是不可取的。

今日而论,不要说大陆现在还有几千万没有脱贫的人,还有严重的三农问题,还有严重的社会不公,根本不是盛世,即使真的达到了唐太宗治下的太平盛世,“贞观初,户不及三百万,绢一匹易米一斗。至四年,米斗四五钱”。“是岁,天下断狱,死罪者二十九人,号称太平”。“四月戊戌,西北君长请上号为‘天可汗’”也不足为训。不是不到百年,他的重孙子不是就一手酿成“安史之乱”,断送了盛唐之盛么?所以,面对成绩是歌功颂德重要呢,还是批判事弊必要呢?这是个问题。唐太宗深知歌德之害,他用来教育儿子的就是揭露自己的过失。“吾居位已来,不善多矣。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此皆吾之深过,勿以为是而法之。顾我弘济苍生,其益多;肇造区夏,其功大。益多损少,故人不怨;功大过微,故业不堕。然比之尽善尽美,固多愧矣”。专制大弊,即在统治者行使权力不受制约,容易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歌颂盛世,只能加重这个问题。为了愚民,不能不颂扬盛世;为了基业,不能不自暴其丑;这是专制统治永远解不开,绕不过的悖论。唐太宗反躬自省,抓住要害,洵为不易,再进一步,想到限制君主的权力,中国历史将会翻开新的一页。惜乎汉以后,再没有劝皇帝引疚下台的儒生;专制者可以纳谏自责,下罪己诏,但绝不允许有高于自己的监督权力,不遵从自己意志的制度,不会自己跨出专制制度。前辈跳了一千年的障碍,李世民也没有跳过去,不知求制度改进,限制君权,而是依然寄希望于统治者个人的修养与警觉。最成问题的是唐朝太宗皇帝一千多年以后,中国人,尤其是文化大师,还在讴歌专制盛世,讴歌不盛的专制盛世,连专制皇帝的觉悟都没有。这时候缺的不仅是自由主义,连传统的孔孟之道都没有了。

为什么在欧洲,在北美,在大洋洲高歌猛进,所向披靡的自由主义,到了中国这样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就失灵了呢?从李敖和他导师胡适先生身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胡适是中国学习自由主义的旗手,他为传播自由主义奔波一生,收效甚微,证据就是台湾刚刚跨入自由民主的新时代,大陆仍然在中央集权专制主义统治之下。他的理念并不错,一个伟大的国家是由自由的人而不是奴隶组成的。问题在于如何把奴隶变成自由的人?《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纲领》说,“这些公民自由的规范,是不可能以抽象原则或法律保障加以实现的。经济和政治权是主张和维护所有‘权利’所必需的。在任何矛盾冲突的双方,掌握经济政治大权的一方,是不会出让这些权利的,除非它迫于对方势力”。胡适和中国自由主义者之失,就在于仰仗政府,坐而论道,自己没有迫使剥夺中国人自由的专制势力让步屈服的“势力”,也没有组成这种“势力”的方法,自由不能影响中国的生活,自由理念也就不能在广大中国人心中生根。虽说“哪怕仅以个人或微弱少数人的言行来宣扬舆论自由原则,也能促使这些权利获得认可”在美国行得通,在缺乏自由主义传统的中国则难以达到,自由不仅不被“掌握政治经济大权的一方”“认可”,也不被没有“政治经济大权”,没有自由的一方“认可”。自由只能成为自由者的专利。所以,胡适劝蒋介石,劝毛泽东,都没有效果。后来蒋经国在台湾解除戒严,开放党禁,也不是自由主义宣扬的结果,而是“迫于对方势力”——迫于大陆执政党势力——的结果。为了自保,蒋经国只能以民主对抗专制。

跟胡适无力实现自由主义不同,李敖的失败在于误解了自由主义。台湾民主化,李敖骂台湾是假民主,批判得体无完肤;大陆一党专制,李敖颂为盛世,由衷赞美国家强大。这样矛盾的现象集中在李敖身上,表明李敖心目中的自由主义不是别的,不过是夫子自道的“随心所欲,不逾矩”。这个“矩”,不是人,而是国家。“以人为矩”,就是“以人为万物的尺度”。“无论人的行为是对自己的或是对其他有理性者的,在他的一切行为上,总要把人认为目的”。因此,“一个人就是人类”。胡适的自由主义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人,可惜不得其法,难结正果。李敖的自由主义追求的是自己的解放,语惊四座,放笔直干,中国人之为人,起码是中国大陆人之为人,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以国为矩”。拿国家做衡量事物的标准,一切为了国家,国家就是一切。甚至于国家把国人作为奴隶,只要国家强大,也无所不可。这种跟国家主义为伍的自由主义,到头来只能沦为奴隶主义,专制主义,历史教训已多,今日不过再添一例。所以,敢说,敢骂,敢爱,敢恨,“随心所欲”,“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并不是自由主义,“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为了中国人成为自由的人,特别是为了大陆中国人成为自由的人,敢说,敢骂,敢爱,敢恨,“随心所欲”,“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自由,毋宁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才是自由主义。李敖胜利了,自由主义失败了,值得国人深思。

所以,中国自由主义的着力点,不仅应在言,还应重在行,重在于让专制统治者“迫于对方势力”,对公民自由让步,对民主诉求让步,代表人物应该是战胜萨斯的蒋彦勇们,为惨死的孙志刚呼吁奋争而终使收容制废除的网民们,呼吁三农问题的李昌平们,宣传自由民主理念的秦晖们,要求乡村选举权的太石村村民们,千千万万维权的失地农民们,讨薪民工们,下岗工人们,不能寄希望于“英雄”,更不能寄希望于“救世主”。

《中国自由主义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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