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未完成的启蒙
1923年,创办于1915年而作为启蒙之思想路标的《新青年》杂志,在上海改刊为中国共产党的机关刊物。同年,知识界发生“科学与人生观”论战,凸显了现代中国自由主义、文化保守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对立冲突的意识形态格局。这两个事件,表征着启蒙运动的分裂和历时8年的新文化运动的落幕。
由《新青年》发轫的新思潮运动,大体可以1919年“五四事件”为界而分为“前五四”和“后五四”两个阶段:前五四思潮为以自由主义、人文主义和反传统主义为中心的启蒙运动,后五四思潮则为以社会主义为主流的革命思潮。新文化运动由启蒙而革命、由自由主义而社会主义的思潮嬗替,凸显了启蒙与自由主义在东亚中国的深刻困境。
启蒙运动与自由主义是由西欧而渐次波及全球的现代化运动的思想步骤。巴林顿.摩尔(B.Moore)以阶级分析法概括了现代化的三种类型: 一是英美法的自由主义模式,亦即以市民革命为基础的自由民主型现代化。 二是德国和日本的威权主义模式,亦即以贵族革命为基础的军国资本主义型现代化。三是俄国和中国的社会主义模式,亦即以农民革命为基础的国家社会主义型现代化。按照摩尔的分析范式,新兴的市民阶级与旧的土地贵族及农民阶级在社会转型中的政治作用,是影响政治现代化模式的关键。[1]正是由于市民革命与农民革命的不同路径,决定了西方自由主义与中国社会主义两种迥异的现代化模式。易言之,市民社会的成长,是自由主义运动不可或缺的社会基础。
自由主义是近代市民社会的产物。独立于国家权力的自治的市民社会,是孕育自由主义和现代性的社会母体。石元康所谓现代社会的三个基本特征,即非政治化的经济、非道德化的政治、非宗教化的伦理,[2]正是市民社会独立和分化的表征。而启蒙思潮则体现了市民阶级自由主义运动的价值诉求。英国和美国走上自由之路,源于其得天独厚的有利于市民社会成长的自由传统和多元社会结构。没有哪一个欧洲民族象盎格鲁-撒克逊人那样,完好地承袭了西方政治文化的“法律下的自由”和“二元社会观”的遗产,[3]而这正是自由主义与现代文明赖以成长的传统资源。缘此,我们不难理解匮缺自由、多元性和市民社会传统的欧洲专制帝国如德国和俄国,难以走上自由民主之路的原因。同样,我们也不难理解,东亚帝制中国的自由主义及启蒙运动的困境。
如果说欧洲自由主义式启蒙运动是市民社会的思想变革,那么中国的启蒙运动面对的则是一个帝制结构的农民社会。市民社会的启蒙运动表达了个性解放和主体自由的价值诉求,因而自由主义的主题“面对国家的个人”和“面对教会的个人”,以及其信仰自由、经济自由、政治自由的社会改革目标,皆体现了个人主义的题旨。而被西方文明激活的中国启蒙运动,则并不具有西方市民社会的历史基础。半殖民地农业中国之现代化的课题,除了“面对国家的个人”,还有“面对列强的主权”和“面对工业的小农”。质言之,中国社会的主体是阿Q式的农民,而不是英国的市民。因而中国启蒙的基本困难,即在于其匮缺自由主义现代性由以生长的欧美式市民社会的土壤。新文化运动基本上是一场以大学和都市知识界为中心的思想变革运动,《新青年》虽发行逾万,但较之欧洲启蒙时代的新书刊、甚至日本明治维新时代福泽谕吉著作的发行量,仍微不足道,尤其是中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度。可见新文化运动的社会影响力毕竟有限。而自由主义与中国传统的价值紧张及其社会动员的困难,则表征着东方农民社会之启蒙的深刻困境。
中国启蒙运动肇端于中西文明的冲突。这一由西方现代性激活的外源性的启蒙运动,与中国本土文化传统之间难免具有深刻的价值断裂性。儒学作为宗法农业中国的文化典范,其家族主义伦理秩序、威权主义政治文化和反商主义经济伦理,与现代性具有根本的价值紧张。因而,传统与现代性的冲突,在中国表现为古老的中国文化与现代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如果说,西方自由主义源于希腊罗马“法律下的自由”和犹太-基督教“二元社会观”的政治传统;那么,帝制中国“儒表法里”的意识形态,其“道德化的专制”和“大一统社会观”,则与西方政治传统迥然相异。与西方相比,中国启蒙不仅匮缺市民社会的根基和动力,而且没有西方式的孕育了现代性的传统资源可资利用。这样,当启蒙运动移植西方现代性价值并以其批判本土传统时,传统的抗拒和文明的冲突,都是西方内源性启蒙所未曾遭遇过的。
20世纪初叶的中国启蒙运动与欧洲启蒙时代相距近二百年。当中国启蒙随现代化运动而兴起之时,西方早已步入现代社会,且其启蒙理想在建制化为自由秩序之后已出现新的现代性问题和现代性危机。19世纪中后叶以降,西方文明东侵正值自由主义盛极而衰的时代,在左翼社会主义思潮的挑战下,源自洛克、斯密的自由主义传统正在经历社会主义化的思想蜕变。而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使西方自由秩序濒于崩解,而且催生了苏俄的社会主义革命。此时,中国迟到的启蒙理想,在其西方故乡早已过时。中国和西方启蒙及自由主义的这一不幸时差,使中国的自由主义和启蒙运动与其西方导师的当代思潮大异其趣。中西现代思想的这一历史落差和时代隔阂,已经注定了中国启蒙的不祥命运。
中西启蒙的不幸时差,还导致了中国启蒙思潮内部之理想的冲突。中国启蒙时代浓缩了二百多年的近代西方思想史,洛克、卢梭、尼采、马克思、易卜生、托尔斯泰、克鲁泡特金、杜威、罗素等欧洲不同时代思想家的理论汇聚中国,这些欧美哲人的启蒙、反启蒙、批判启蒙的思想学说,共同构成了中国新文化的外域现代性资源。当这些相互冲突的历时态的西方现代思想转化为共时态的中国启蒙资源时,难免导致现代性“诸神的冲突”。因而,中国启蒙思潮自始即隐伏了反启蒙和现代性分裂的思想因子。在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鲁迅等启蒙学者的思想世界中,无不潜伏着这种现代性的思想冲突。五四新文化运动并非一场纯粹的启蒙运动,其中包涵着启蒙与反启蒙、后启蒙的思想冲突。这种现代性的分裂,也是中国的启蒙和自由主义姗姗来迟又匆匆而去的重要原因。
中国启蒙运动源于寻求国家富强的民族主义目标,因而启蒙始终与民族主义结伴而行。这也是中国启蒙异于欧洲启蒙之处,欧洲启蒙时代的个人主义精神毋宁是世界主义的。所谓“救亡压倒启蒙”之说,显然忽略了中西启蒙的历史差异以及中国启蒙的民族主义关怀。实际上,中国启蒙的深层动力正是“救亡”,与欧洲人文主义式启蒙相比,中国启蒙毋宁说是一种落后民族寻求富强之道的“救亡型启蒙”。在中国现代化运动中,西方一直以强盗兼导师的矛盾形象而出现。它一方面代表了自由民主的现代文明,另一方面又是欺凌掠夺东方民族的帝国主义者。与西方文明的自由主义与帝国主义两面神相对应,中国现代化运动和启蒙思潮,亦有亲西方的自由主义与反西方的民族主义两种趋向。中国现代思想之“反西方的西方化”和“反现代的现代化”的矛盾取向,即源于此。因而,民族主义之于中国启蒙,始终是一把双刃剑,
它既可成为驱策启蒙的精神动力,又可成为抗拒启蒙和现代性的保守因素。五四时期,当欧洲文明因俄国革命而分裂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时,尤其当巴黎和会上资本主义欧洲再次实行强权政治而出卖中国利益时,中国启蒙思潮内部的民族主义激情迅速膨胀,终于压倒了自由主义因素。
启蒙时代的思想转型与意识形态嬗替
五四思想史经历了一个启蒙的兴衰过程,其思潮变迁表现为新文化运动与革命运动、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消长兴替。关于启蒙运动的夭折及新文化运动蜕变的原因,以往历史决定论的意识形态化诠释,以及“政治干扰文化”说(胡适)和“救亡压倒启蒙”论(舒衡哲、李泽厚),都不免失之简单。对于这一中国现代思想史的关键问题,还需要重新进行深入的阐释。
墨子刻(Thomas A.Metzger)从现代性与中国道德理想的价值冲突,来诠释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在现代中国的兴衰隆替。墨氏认 《五四:未完成的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