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及其哲学
阴阳范畴之能成为中国哲学的核心范畴,正在于它契合了这种生命关怀。阴阳范畴在周易哲学中的原型,是男女交媾而孕育生命这个事实。《说卦传》将八卦视为父母(乾坤)生育了三男三女(震坎艮、巽离兑);《系辞传》对乾坤进行了生殖器官交合前后的描写:“夫乾,其静也专(抟),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合),其动也辟(开),是以广生焉。”《咸彖传》还具体描写了交媾的情形:“二气感应以相与(亲和),止而说(悦),男下女,是以亨(通)。”《易传》中充满了性暗示,人所共知。按郭沫若的理解,甚至《周易》古经最原始的阴阳卦画,已是生殖器的写照。
把男女交媾外推为天地交合,再抽象为阴阳交感,此即周易哲学阴阳范畴的逻辑诞生,《系辞传》以一语括之:“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从“男女”交媾而直接言及“万物”化育,这是思维的跃迁。故李贽一语道破:“极而言之,天地一夫妇也。”(17) 生命存在成为宇宙的本体,阴阳结构成为普遍的法则。此即中国哲学天人之际的实质。西方生命哲学将个体“生命冲动”本体化,而周易哲学则将人际“生命交流”本体化。周易哲学的形而上学本体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结构(18);不是一个外在于人的结构,而就是人本身的生存结构。此即《周易》的生命本体论,生命形上学。所以,“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唯其如此,《周易》筮法,凡阴阳相交则吉,而阴阳相背则凶。
阴阳范畴的形式方面,则是结构思维方法,可以从静态与动态两个维度上来把握。
静态的阴阳结构,总体特征就是“二元一体”关系模型。
所谓“二元”,是讲阴阳双方的差异对立,其经典表述为“一分为二”,可界定为“同类异性”。男女是同类异性,天地、乾坤、阴阳也都是同类异性。非同类不相交,这是一个生命法则:“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风马牛,不相及”。非异性亦不相交,这也是一个生命法则:“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艮彖》);“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史伯语)。
所谓“一体”,是讲阴阳双方的亲和统合,其经典表述为“合二而一”,可界定为“共存互补”。此即所谓“和”(孔子语),所谓“交”(方以智)。不和不交,“夫妻反目”(《小畜》)、“上下敌应”(《艮彖》),是不符合生命结构法则的。
动态的生命结构,则是一种公理方法。这种思维方法分为两步:首先寻求一种不证自明的公理,揭示一种一般关系、普遍结构;然后由此出发,推演出一系列定理,从而形成一个自足的解释系统。周易哲人从生命现象中发现了这种公理:阴阳-生命结构。从而推演出一系列伦理-政治定理,形成独具特色的中国传统文化体系。这就是《系辞传》所谓:“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周易》作为这样一个生命公理系统,把宇宙天地人物推演成一个生命大系统,阴阳结构便是它的公理。这个公理既是自为的理性公设,也是自在的形上本体,亦即逻辑与历史的同一,阐释与文本的同一。这个公理系统至今仍在发挥作用,例如“一分为二”至今仍是中国人所承认的一条公理。
这种方法在西方逻辑、尤其现代符号逻辑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主要就是形式化、符号化,成为一种精确的科学工具。在周易哲学中,象数派早已企图将它形式化、数理化,但它不是形式逻辑的,而是思辩逻辑的;而义理派则对形式化、数理化不感兴趣,他们注重内容、实际,以之解释生活、理解人生。西方结构主义从列维-斯特劳斯到乔姆斯基,把这种公理方法成功地运用于人文社会科学,仅此而论,西方结构主义与周易哲学是相通的:阴阳范畴,就是生命系统的“深层结构”。但西方结构主义的公理是一种先验的预设(19), 而周易生命哲学的公理是生命的直观(仰观俯观,近取远取);西方结构主义是一种科学理性主义,而周易生命哲学是一种人文理性主义。此即中国的生命现象学、生命阐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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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周易哲学的生命关怀落实于整个中国哲学,是在三个层面上展开的:
其一、民生与人生:群体生命与个体生命
此即中国哲学的群己关系问题。儒、道两家都将《周易》奉为经典。儒家关怀群体生命。孔子主张“爱人”、“务民之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孟子的民本思想、对仁政及社会分工的探讨,荀子的王制思想和对“群”、“分”的探讨,都是企图寻求一种群体生存结构。“礼”便是群体生存的保障,君臣、父子等等关系,无非阴阳结构。道家关注个体生命。老子研究“长生久视之道”。庄子研究如何“养生”、“保身”、“全身”。至于杨朱“贵生”、“重己”以至“一毛不拔”,则把这种个体生命哲学推向了极端。
其二、生存与发展:生命的维持与提升
群体的生存发展乃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的时代主题,也是当今世界的一大主题,其实从来就是中国哲学的主题。儒家关怀群体生命,讲集体的生存与发展。《论语·子路》:“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庶、富、教,正是由求生存而到求发展的阶梯。道家关注个体生命,讲个人的生存与发展:老子侧重生命的维持,庄子侧重生命的提升。
其三、肉体与心灵:生命的存在与超越
此即中国哲学的身心关系问题。人总希求克服生命的有限,追求生命的无限。儒家诉诸群体,讲“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将个体生命融入生生不息的群体生命之中。道家诉诸个体生命的形上依据“道”,就是诉诸“自然”这个大生命。老子偏重肉体存在,庄子偏重心灵超越。老子“玄牝之门”,“可以为天下母”,“以顺众父”,几乎就是《周易》的原版。
周易哲学所确立的这种生命结构主义哲学,影响了后来整个的中国哲学史。不同时代的哲学家所面临的历史课题各不相同,但他们的致思取向却惊人地一致,具体来说,中国哲学史表现为同一“生命结构”的主题变奏。所谓中国哲学的转型,不外乎是生命结构的具体历史内容的转换,亦即剥除其失去现实意义的内容,赋予其具有时代价值的内容。
这可以追溯到周公思想,可概括为一个中心、两个关系。一个中心就是周族的群体生命忧患,即周王朝的生死存亡问题,归结为“德”的问题(德者得也,这里是讲的得天受命)。两个关系都是阴阳结构模式:一是天人关系,要求“以德配天”;一是君民关系,要求“敬德保民”。周人的思维模式很类似于结构主义、如布拉格音位学派的思维方式。这里是两次二元对立(天人、君民)的叠加,而形成一个“语义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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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及其哲学(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