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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革命与人性改造


收缩,收缩如铁,既坚且硬。人之沮丧者,为人性之冥顽,不可改造;人之自慰者,亦为方寸之柔韧,居然能抵制改造。近代革命与人性改造(第5页)的“辩证法”确实反动,是反革命的“辩证法”,是审丑而不是审美的“辩证法”:不改造人性的革命,未必成功;改造人性的革命,却每每失败,一头碰死在这方寸之地。

正如最好的政府是最小的政府,最好的革命很可能是最小的革命。与英国相比,美国革命可谓“最小革命”,仅政治革命,无社会革命,更无文化革命。英国为“较小革命”,为宗教自由而战,也触动当时的社会经济关系,王室改宗与民间地产变动已经紧紧纠缠在一起,毕竟发生了“一场半”革命。1688年以后颁布“容忍法”,禁止政治权力进入精神领域,亡羊补牢。法国为“最大革命”,史学界至今以“大革命”名之,确为不虚。从政治革命到社会革命,最后是“共和二年的文化革命”,无限革命也就走到了自己的反革命之大限──革命者被革命。不仅是1794年热月政变,罗伯斯比尔被推翻,更为讽刺的是1799年法兰西全民投票,民主选举拿破仑独裁,计票结果是3,011,007票赞同,只有1,562票反对,反对票之寥寥,与大启蒙、大革命不成比例。经历那样彻底的启蒙,法兰西却心甘情愿地投票选出一个拿破仑皇帝,这不是偶然;50年后,又在同样的锣鼓声中,选出第二个拿破仑,还是波拿巴做皇帝。闪电之后,是黑暗,再闪电,还是黑暗!至1871,小拿破仑被普鲁士俘获,法兰西也还是在民主与君主之间打转,“共和”二字在法国已经污秽不堪。就在拿破仑叔父一炮轰散革命群众,然后把法国革命的空洞理想挂在刺刀尖上向外输送之同时,北美革命尘埃落定:1800年,连续执政三届政府的联邦党人选举失利,政权和平转交给反对派,建立政党轮替。此后狗咬狗也好,驴咬象也罢,以“共和”与“民主”命名两党,准确之至,人类第一次在“共和”平台上和平实现政府权力的“民主”交接。从此北美无革命,若有之,则是在四年一次的总统大选与应时启动的弹劾程序中依稀可见,但那已经是反革命的“革命”。

§§1787与1793:共和在下民主在上

令人意外的是,1800年继任总统的杰斐逊一度热衷法国革命。当汉密尔顿、莫里斯和亚当斯担心法国偏爱“闪电而不是阳光”时,杰斐逊却为这道炫目的闪电欢欣鼓舞。后者也曾担任驻法大使,也不断写信给新大陆报道巴黎和外省不断发生的事件。与亚当斯、莫里斯不同,杰斐逊热情洋溢,为之雀跃。在给麦迪逊的一封信中,他宣称,世界只属于活着的人,即所谓革命周期,20年可以再来一次。麦迪逊读后深感不安,他力图使他的弗吉尼亚老乡冷静下来,(28)并提出两点劝诫,首先,两代之间存在一种持续性;其次,尽管在《联邦党人文集》中麦迪逊为人民拥有变更和废除“糟糕透顶”(29)的政府的权利而辩护,但他对于动辄革命持审慎态度。(30)此时杰斐逊理解的美国革命,是人类“解放”。他认为,美国革命“赐给了我们一本签名簿,在上面我们可以随心所意地书写我们高兴的东西。”这很类似20世纪同一类人的豪言壮语。杰斐逊理解的“解放”,一如法国人追求的是“解放”,而不是“自由”。“解放”是“无边界自由”,一旦遭逢他人自由,则毫不留情地踏过去。杰斐逊忘记了此前在殖

民时代的弗吉尼亚议会的工作,忘了他作为一位档案保管员为该州宪法和立法记录所做的努力,忘了他曾对撒克逊宪政的羡慕,也忘了他自己说过在1776年,大多数美国人只是希望回到他们在国会建立之前已经很熟悉的,并早已确立的权利和自由上,只不过那些权利后来被乔治三世剥夺了。

麦迪逊多少能影响一点杰斐逊,当后者上了一些年纪,渐渐认同周期性宪政改革,而不是周期性暴力革命。(31)他本身也有政治家的另一面。还在巴黎当外交家的时候,他曾告诉约翰.亚当斯的女婿说,如果1787年他在里士满,就有可能采取马基雅佛里式的前后不一:“倘若我在美国,我将热情宣传(宪法),直到它在9个州获得通过,然后我同样热情地站到另一边,劝说剩下的4个州别忙,等《权利法案》附上去后再同意。”(32)

此处亦如“闪电”,照亮这位政治家个人的人性深处,亦照亮一个时代的政治纵深,与其称之为马基雅佛里近代翻版,不如称之为“杰斐逊里士满谋略”?它确实导致后来两党制的起源,而两党之争,又反映美国制度里的二元共生,即所谓麦迪逊主义和杰斐逊主义相互缠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谁能比这一段当事人当时所言说得更好。

杰斐逊既能热血沸腾,也有聪明如冰雪的时候。为什么“先要热情宣传宪法,直到它在9个州获得通过,然后我同样热情地站到另一
边”?而不是颠倒一下时序,先反对,后同意?这是因为他要比后来的追随者更为明白,这是近代左翼政治史一个生死攸关的起点:他们在观念层面可以先“闪电”,后“阳光”,“闪电”总是比“阳光”夺目;但在制度层面则必须反过来,“阳光”在前,“闪电”在后,先建立一个可以反对的制度,而不是照搬法国模式,先建立一个必须拥护的制度。1787在前,容得下1793;1793在前,则必然吞噬1787。这是两个普通的年份标志,是时序,也是不能颠倒的结构秩序:共和平台在下,民主批判在上,而不能反过来,左翼如建制度平台,则几乎成断头台之同义。1793在法国,当丹东在罗伯斯比尔的左翼平台上提出共和性不满时──“塞纳河流血太多”,他只有走到那个断头台上汇入血河,才能找到他的批判归宿。就象所有正常人一样,杰斐逊明白这一常识:我拥护可以反对的政府,我反对只可拥护的制度。

“杰斐逊里士满策略”导致1787年宪法在附加『权利法案』之后,终获通过。此后,用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的话来说,这个政府将象个“奇怪的混血儿”在运作:(33)尽管两种倾向持续共存并塑造美国的政治生活,然而,以磐石般持久的宪法铸造的麦迪逊主义总是占据了主导因素。杰斐逊就任总统以后承认,他赢得了1800年的大选,但他不得不接受由麦迪逊手创的共和平台对政府的限制。而他本人施政期间对批评的压制,以及对底层民粹思潮的强硬态度,则使他赢得了比右翼还要右翼的可疑名声。“姊妹革命”之后二百年,世界范围内以1793为胎记的政治传统也是在放弃制度性颠覆要求之后,承认既存制度平台之合法,变革命主张为政策限制(从“福利国家”到“绿党运动”),方打开有所作为的政治空间。如第二国际社会民主党人在20世纪60年代的纲领性转换,以及80年代后期通过麦迪逊式的选举而执政。令人气短的是,从海湾战争到科索沃危机,这一流派所经之欧洲左翼政权居然持清一色鹰派立场,也使人想起杰斐逊初入白宫那一任内的尴尬。他们分享了杰斐逊的策略,也分享了杰斐逊的尴尬。时间相差200年,但在逻辑层面,还是与上述“杰斐逊里士满策略”扣合在一起。

反过来说,由此也可以向杰斐逊主义的所有后裔作一让步:法国革命复活了,1793的浪漫舞姿在1787年的制度平台上施展身段,起舞200年。只是要指出一点,它不是复活在它自己的制度里,恰恰相反,它又一次“身首异处”,它的身体已经死亡,它的头脑寄生在异己的制度里。这是所有以1793为胎记的政治传统、批判观念和浪漫人士能够存活的秘密,只是羞于承认而已。他们都是一些道德君子,君子欺“小人”,也有“欺小人以方”的时候。小如罗伯斯比尔个人,他如果复活,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是一个在美国校园里拿着终身教职,发发教授脾气的语言专家,如乔姆斯基之类;大如社会民主党执政,一度要继续革命,最后却放弃革命,在他人的制度平台上舞蹈,舞得比任何时候都好。闪电寄生,却比活在它本身要好。闪电只能寄生于阳光,才能增加阳光的温度,而不是突发抽搐,霹雳伤人。它如果孤立出现,它只能重归黑暗。

§§闪电之下刀耕火种

现在,可以简略说说“姊妹革命”之外的话题了。

北美史学家时常抱怨,中国也有“教科书问题”,总是腰斩他们的“革命史”,把一部完整的美国革命史按照自己的口味裁剪成一段“亚非拉人民要解放”的早期历史,视野所及,似只有从1775年到1782年的独立战争,却将更为重要的1782年至1787年的制宪历史弃之不顾。另有一些美国历史学家认为,要理解这场革命,仅仅延伸至1787年也还不够,这场革命有三个段落,第一段落为独立战争,第二段落为制宪活动,第三段落是从费城制宪到1800年杰斐逊大选获胜,政党轮替执政,人类第一次实现统治权力的和平交接。美国革命

《近代革命与人性改造(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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