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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及其待解的问题——余华论


实是文学中恒常的部分,而不像一些作家,在语言和形式革命上用力过猛,以致当革命的大潮退去,最终却露出空洞而贫乏的面貌,徒剩一个毫无意义的姿态。因此,了解余华小说中的人学立场,是进入他小说世界的一个重要的解码口,它甚至比叙述问题还更重要。我一直认为,余华写作上的致命困境(也就是我上面说的写作难度),从来不是来自于技术问题(作为一个在艺术上训练有素的作家,他足以应付任何艺术难度上的挑战),而是来自他对人性的体验和开掘。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余华前后的艺术变化上看出来。在写作《世事如烟》、《此文献给少女杨柳》和《鲜血梅花》等作品的时候,余华是一个在叙述、结构上繁复多变的作家;到《在细雨中呼喊》,虽然艺术线条开始变得简朴、晓畅而清晰,但余华还是喜欢时间的折叠、弯曲和循环,喜欢叙述者天马行空地在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个时间维度里自由穿行。到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这两部作品,所有这些在形式上带有装饰意味的东西突然消失了,叙述的重心倾斜到了人物的命运上。这个时候的余华,看起来像是一个诚实的现实主义者,似乎丧失了叙述实验的热情;尤其是中篇版的《活着》,无论是叙述结构还是叙述语气,都与肖洛霍夫的一个中篇过于相像,并无多少的新意。但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敛去了叙述装饰性的余华,他作品中人的命运和精神问题再一次被尖锐地标示了出来。这何尝不是一个形式内在化的过程呢?因为命运的内部也是有形式感的。   余华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对人的悲剧处境的体验过程。他的叙述,完全随着他对人的体验和理解的变化而变化。最初的时候,余华眼中的人大多是欲望和暴力的俘虏,是酗血者,是人性恶的代言人,是冷漠的看客,是在无常的命运中随波逐流的人,那时的余华尽管在叙述上表现出了罕见的冷静,但文字间还是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寒冷和血腥气息;到《在细雨中呼喊》,因着追忆而有的温情,如同闪光的话语链条不断地在小说中闪烁,余华的叙述也随之变得舒缓、忧伤而跳跃;到《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由于善良、高尚、温和、悲悯、宽容等一系列品质,成了这两部小说主要的精神底色,余华的叙述也就变得老实而含情? 雎銎鹄础L讲檎庵直浠?欠浅S幸馑嫉模??睦锩妫?残碓毯?庞嗷?醋魃系娜?棵孛堋?nbsp;  为什么余华在早期的时候会那么迷恋残酷和暴力?这决非偶然。一次,余华谈到在潮湿的阴雨绵绵的南方,自己如何将暴力、恐惧、死亡,还有血迹写在一张张像布一样柔软的受潮的稿纸上时,特别提到了他的童年记忆:

  对于死亡和血,我却是心情平静,这和我童年生活的环境有关,我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我经常坐在医院手术室的门口,等待着那位外科医生我的父亲从里面走出来。我的父亲每次出来时,身上总是血迹斑斑,就是口罩和手术帽上也都沾满了鲜血。有时候还会有一位护士跟在我父亲身后,她手提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4)

  这显然不是余华后来迷恋血腥和暴力叙事的全部原因,因为在他的小说里,死亡、暴力和血并不仅仅是一种记忆,而是经由余华的叙述,被指证为这个世界的基本现实,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内在的本质。这一指证,对当代文学是意义非凡的。在此之前,中国作家对人的关注,还多是停留在人的社会属性(如“伤痕文学”)、人的文化属性(如“寻根文学”)等方面,对人的存在属性的书写,则几乎是一个空洞。这二者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很显然,前者笔下的人所遇到的困境,可以在社会和文化的层面上找到解决的方案;但存在中的人不同,他的困境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你只能在存在论上为他寻找答案。因此,余华的出现,决非像他以前的作家那样,满足于对日常生活中那些表面的真实的书写,而是用了极端而残酷的暴力作为其叙述的根本指向,以彻底改写人的欲望、精神、历史和文化的内在结构。余华说:“我更关心的是人物的欲望,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5)而一个作家,如果从欲望结构开始对人类的存在旅程的探查,他首先要面对的一定是人类内部那些难以阻遏的暴力景象。“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6)

  确实,再没有比暴力这个词更能概括中国人的精神和中国人的现实了。回望中国的历史,无边无际的苦难,以及对权力没完没了的渴望,可以说,成了数千年来中国人最基本的生活内容。而苦难和权力,恰恰是生产暴力的根源。在一个专断的权力社会,你如果要想远离生活的苦难,那你就必须拥有权力,而权力的夺取必须通过暴力,权力的维持依靠的也是暴力;而一旦暴力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人们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试图用一种更强大的暴力来征服它,所谓以暴抗暴、以牙还牙,这一直以来都是人类遵循的基本的生存原则。于是,暴力就在这种循环中,获得了生长和蔓延的广阔土壤。

  3、暴力的内在结构

  暴力是余华对这个世界之本质的基本指证,它也是贯穿余华小说始终的一个主词。早期如《一九八六年》、《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古典爱情》等作品,写的多是一种纯粹的肉体暴力,并用肉体暴力这个寓言作为精神暴力和思想暴力的一个转喻,以完成对一种内在真实的书写。后期如《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表面看起来好像没有了暴力和血腥的场面,但它的主题其实依然和暴力有关。这个时候的余华,通过书写命运的残忍,苦难的无以复加,进一步指证的是生活的暴力——一种更潜在、更强大、更难以抗拒的暴力形式。所不同的,不过是人物在面对暴力时不一样的精神反应机制而已。   暴力在余华小说中也分成人世界的暴力和孩童世界的暴力,二者的并置,使暴力在人类生活中获得了完整的形式。成人世界的暴力,呈现的是暴力和权力、欲望、历史阴影相混杂后的复杂面貌;孩童世界的暴力,则是对成人世界之暴力的模仿,它表明暴力在人类中间得以延续和生长。

  《现实一种》、《一九八六年》和《河边的错误》这几篇小说,是最能说明余华那冷酷的暴力美学的。这里面不仅有最为阴郁、冷酷的血腥场面,更重要的是,余华让我们看到了,人是如何被暴力挟持着往前走,最终又成为暴力的制造者和牺牲者的。以《现实一种》为例,暴力的起源是一个叫皮皮的孩子,他虐待和摔死了自己的堂弟。他

只是个孩子,可他已经开始学会使用暴力来获取快乐——堂弟的哭声,“使他感到莫名的喜悦”,“异常激动”,“他就这样不断地去卡堂弟的喉咙又不断松开,他一次次地享受着那爆破似的哭声”。他最初“对准堂弟的脸打去一个耳光”这个动作,看起来是无意识的,其实是孩子对成人世界的模仿,因为“他看到父亲经常这样揍母亲”。接着,他抱着堂弟到屋外看太阳,似乎是出于本能,当他觉得手上的孩子越来越沉重时,就松开了手,那一刻,他并没有去注意堂弟摔下去后会怎么样,而是“感到轻松自在”。就这样,暴力的漩涡在孩子一次无意识的罪恶行动中形成了。山岗和山峰两兄弟及其妻子,都被不由自主地卷入到暴力的漩涡中。成人世界的暴力一旦展开,可绝不像孩童世界那样是非理性的,它是有计划、有安排、有目标的,它要求每一个人都用暴力来还击暴力,否则你就无法继续获得做人的尊严。比如,山岗开始时对自己儿子的死有点漠然,但他立刻受到了妻子的谴责:“我宁愿你死去,也不愿看你这样活着。”这个世界似乎不能允许任何一个人对暴力坐视不管,他必须反击,可是,除了暴力本身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制止和惩罚暴力呢?于是,报复性的暴力活动就在山岗和山峰一家展开了,它像一阵暴风,将每一个人都席卷了进来,结果,每个人都具有了双重角色:他既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而暴力作为一种力量,一旦在人的内心启动,似乎就无法停下来了,直到把所有人都带进毁灭之中。这也说明,暴力不是一种外在的手段,它潜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里,一有机会,它就会奔泻而出,甚至最终主宰一个人的意志和精神。   《一九八六年》中那个曾经做过中学历史教师的疯子,实际上就是一个被暴力主宰而最终成为暴力的代言人的。他把各种酷刑实施在自己身上,通过这种残酷的自戕和由此展示的周围的看客心理,余华进一步地向我们证实,暴力是如何深入人心的。尤其是疯子本身的暴力幻想,以及余华在暴力叙事上的极度渲染,更是加深了暴力的穿透力量。

  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了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

《活着及其待解的问题——余华论(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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