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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的极限


了它的庞大宏 伟的结构,这也是使它能够跻身于“伟大汉语小说”的极重要的因素。它的主题、人物 和叙事结构完整地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一个朴素的奇迹。就这一点来讲,很少有哪一部 作品能够与它相比。一个世纪的风云际会和历史巨变,是这样自如舒放地贯穿在母亲的 一生之中,她和她的众多的儿女们,宛如一个庞大的星座,搭建起了一个丰富的民间和 政治相交织的历史空间,历史导演着他们的命运,也推进着头绪繁多又清晰可见的叙事 线索。每一个人物其实都可以构成一部书,但莫言却把它们浓缩进一部书中。特别是, 由母亲为结构核心所构成的一部民间之书,和由上官金童为结构核心所构成的一部知识 分子之书,能够完全地融合到一起,并互为辉映相得益彰,更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手 笔,它不但使结构空间呈现出伟大的气象,而且最大限度地深化和延展了作品的主题。
  我不能说《丰乳肥臀》是二十世纪汉语小说史上的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但我坚信, 时间将证明这部作品的价值,在它所体现的历史理念上,在它所体现出的美学意义上。 也许很多年中将不会再出现具有这样气魄和品质的作品,因为就艺术的规律而言,它是 可遇而不可求的。
      复调与交响:狂欢的历史诗学
  这仍然可以视为上一个问题的延伸或一部分。我所以如此推崇《丰乳肥臀》,其极致 化了的“狂欢节式”的叙述和“复调的交响”也是一个原因。另外,最具有“诗学范例 ”意义的还有《檀香刑》,它们共同体现了莫言在长篇小说文体和叙事美学方面的成功 探索与创造。
  在长篇小说叙事美学的研究方面,迄今最具建树的是巴赫金。而巴赫金最为核心的两 个小说诗学的命题即是“复调”与“狂欢”,这两个问题都与人类学的研究密切相关。 从小说美学的角度说清这两个概念非常难,也不是我在这里的宗旨,但简单地说,它们 都属于一个“人类学的历史诗学”的范畴。巴赫金把长篇小说这种具有一定的“时间长 度”的叙事当作一种非常特殊的文体,他把它们看作是一种以“诗学”的方式叙述的“ 历史”,因此,关于长篇小说文体的研究,实际上就变成了一种“历史诗学”(注:巴 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见《小说理论》,河北教 育出版社1998年版。)。在我看来,“复调”和“狂欢”虽是两个单独的概念,但其实 它们也非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比如他以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为例,说他的人物描写 打破了以往小说中“人物服从或统一于作者意志”的局面,人物的声音不再是“作者独 白”的变相传达,而显示了与作者平起平坐的不同的“视野和声音”,也就是类似于音 乐中的不同声部所形成的“复调”效果。这样来表述这个问题容易带上玄虚的色彩,因 为说到底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作者“叙述”出来的,人物不代表作者的声音代表谁的声音 呢?显然,这是由小说“文体”本身的特殊性所决定的。但是在“戏剧”中就不一样了 ,小说中的人物被逼挤到一个平面化的文字的表述过程中,而戏剧则赋予了人物以一个 舞台——一个“共存的时空”,在这个时空中,他们各自“必须”说着自己的声音,表 

达着自己独立的意志,即使是“作者”也很难左右他们,让他们违背自己的性格而按照 作者的意志去说话和行事……因此,小说中“复调”效果的产生,实际上取决于其“戏 剧性”叙事因素的含量。
  这样问题就变得简单了,“戏剧性”差不多正是“狂欢节化”的同义语,戏剧性因素 的含量,决定了小说是否具有复调的性质,也决定了其对历史的叙述是否达到了应有的 深度与活力。“小说的诗学”就这样变成了“历史的诗学”。以往包括革命小说在内的 “伦理化”叙事所表现出的问题,正在于它戏剧性的匮乏,及其单一视野与腔调的表达 。莫言小说中丰富的戏剧性因素,不但实现了对历史丰富性的生动模拟和复原,也体现 了对长篇小说的文体的创造性改造。从《红高粱家族》到《丰乳肥臀》和《檀香刑》, 其生命意志对“伦理意志的弱化”在叙事中所起的作用,正如巴赫金论述的“狂欢节” 体验在叙事中所产生的效应一样:原始的语境出现了,诙谐具有了更广博的含义,人物 的本能得以释放,民间世界的永恒意志代替了一切短暂的东西,权力、统治、主宰绝对 价值的所谓“真理”,都处在了被反讽的地位,历史的本源的多样性、歧路与迷宫般的 性质开始自动呈现……与此同时,人类学视野中的民间、大地、酒神和自然,同这两个 概念也紧密相联,它们共同构成了小说叙事中的伟大气质与美感力量。
  我用了这么大的篇幅来说明这两个小说概念,其实可以直接地用来解释《丰乳肥臀》 中的叙事特点——尽管我可以肯定地说《丰乳肥臀》不可能是莫言读了巴赫金小说理论 的结果,但人类学的思想构成了他们共同的资源。对莫言来说,他的创造性在于,他在 对历史的叙述中最大限度地开启了存在与生命的空间,并形成了他自己特有的“历史诗 学”,这也是他在当代小说叙事艺术的发展中所做出的一个重要贡献。
  从广义上说,“人类学”和“历史”本身,在莫言的小说中构成了一个大的复调结构 ,前者的横向弥漫性和后者的时间链条感,前者所显示的超越伦理的生命诗学和后者所 体现的求解历史的道德良知,达成了互为丰富和混响的效果。如果具体地来看,在莫言 的几个重要的长篇小说中,通常都有两个以上的“叙事人”,实际也就是有了两个“视 野”和两个不同的“经验处理器”。这并不是最近的事情,在最早的《红高粱家族》中 ,两个叙述者“父亲”和“我”,即构成了巴赫金所说的复调叙事结构。“父亲”不但 是小说中的人物,而且也是作为“目击者”的“第一叙事人”;“我”则是历史之河的 这一边的隔岸观火者,用今天的观察角度来追述和评论“父亲”的经历;同时,在大部 分时间里作为“儿童”的父亲,同“爷爷奶奶”的生活经验之间,也构成了很大的距离 感,这样他对历史空间里的叙述,就拥有了两个甚至三个“声部”,这样,不同的叙事 因素就都被调动起来了,在“混响”式的关系中,童话的、传奇的、鬼怪的、神秘和浪 漫的民间事物,就以狂欢节式的方式出现在作品中。“爷爷奶奶”的传奇经历,构成了 高密东北乡的神话世界;“父亲”的非理性的儿童式的感受方式,则构成了英雄崇拜的 浪漫记忆;而“我”的“当代性”角色与身份,则构成了对这神话世界与浪漫记忆的追 慕、想象、评述与抒情,并对当代文化进行愤激的反思。这是构成这部小说激情与诗意 的“狂欢”气质的根本原因。
  《丰乳肥臀》中,母亲和上官金童这两个主要人物也构成了类似的复调叙事关系。母 亲是生活在她自己的历史逻辑里,民间的生活形态几乎是永恒不变的,她所感受的世界 既动荡又重复,她以不变的意志与方式承受和消化着一切灾难和变故,她所生发出的是 悲壮和崇高的诗意;而金童则无法抗拒地进入了现代中国的“激流”之中,他站在“过 去”和“现在”的断裂处,看见的是万丈深渊,所显示的是怯懦、逃避和低能,他所生 发出的是荒谬和滑稽。这样中国现代历史的价值双重性与审美的分裂性,就以美学的形 式体现出来。它实现了这样一个悖论:书写了一幕“狂欢着的悲剧”,或者以悲剧的本 质,透视了历史的狂欢。只有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眼光中,中国现代历史进程中“传统 ”和“现代”的二元命题才能真正得以展现。如果只是由其中一个构成单一的叙事结构 ,那就不是莫言了,那样的叙事我们在以往和在别处,都看得太多了。
  其实“历史”除非与“人类学”相遇,无法产生“狂欢”的效果。《丰乳肥臀》在一 开头就显示了令人惊心动魄的狂欢笔法,历史是以戏剧性的“共存关系”彼此呼应地存 在着的:上官家的黑驴和上官鲁氏同时临产,而且都是难产;而这时日本鬼子就要打进 村庄,司马库正在大喊大叫让村民撤退,沙月亮正在蛟龙河堤上设伏阻击;而后就是上 官家七个女儿在河边目击的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莫言堪称是一个诗意地描写人类大 戏的高手,战争和生殖、新生的喜悦和死亡的灾难同时降临到上官家中。“历史”在这 里显示出它和“叙事”之间永远无法对等的丰富性和现场感。
  然而历史本身也有“狂欢”的属性,《丰乳肥臀》对这一点有最精妙的模拟。它用拼 贴法和“交叉文化蒙太奇”的修辞,模拟了二十世纪中国政治舞台上走马灯般的政治狂 欢:一会儿是司马库赶走了鲁立人,一会儿鲁立人又俘虏了司马库,一会儿司马库又作 还乡团杀了回来,一会儿鲁立人又代表人民政权枪毙了司马库,而且他死了之后还不断 地被各种传言和宣传改编着,变成豺狼动物……在第五章中

《叙述的极限(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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