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是一种普遍价值观
饥荒似乎往往与自然灾害有关系。评论家经常简单地用自然灾害来解释发生饥荒的原因,如中国在大跃进期间发生水灾,埃塞俄比亚发生乾旱,或者北韩因天灾而农作物歉收。然而,其他许多国家也发生过类似的甚至更严重的自然灾害,但由於政府采取负责的干预措施,减轻了民众的饥饿,妥善地解决了饥荒问题。由於饥荒的主要受害者是穷人,政府可以通过雇佣计画等政策来提高穷人的收入,使饥荒受害者得到食物,从而防止民众的死亡。甚至在一些发生严重旱灾、水灾等天灾的最贫穷民主国家,如一九七三年的印度,八十年代初期的津巴布韦或博茨瓦纳,民众也能够吃饱肚子,而没有出现饥荒。
只要政府认真努力,饥荒并不难预防。而一个民主政府在面对选举、反对党和独立报纸的情况下,只能这样作。印度在独立之前被英国统治的时代,发生过多次饥荒。我记得印度最後一次饥荒是在一九四三年,即独立之前四年,我当时还是儿童。但在印度出现多党制和新闻自由之後,饥荒就消失了。
我的研究工作,特别是我和让.德累兹 (Jean Dreze) 的合作研究,考察过这个课题,所以我就不用在这里饶舌。饥荒问题仅仅是民主可以解决的例子之一,尽管在许多方面它是最容易分析的例子。在防止经济与社会灾难方面,政治权利与社会权利普遍扮演了正面角色。在正常情况下,人们也许不会怀念民主的这种工具作用。如果因为某种原因,经济情况恶化,民主制度所具有的政治鼓励机制,就会发挥巨大的实际作用。
这里有一个重要教训。许多专家治国论者在宣传市场制度可以提供经济鼓励机制的同时,却忽略了政治鼓励机制。他们选择了是一组极不均衡的基本规则。一个国家在走好运,没有严重灾害威胁,一切发展顺利的时候,人们不大会怀念民主的保护功能。但如果经济或其他条件发生变化,或者政策失误,一个似乎是健康的国家就潜伏著不安全的危险性。
最近东亚和东南亚出现的问题,就是不民主制度带来的惩罚。这在两个方面特别明显。首先,南韩、泰国、印尼等国发生的金融危机,与这些国家的商业运作缺乏透明度,特别是与金融政策缺乏公众的监督密切相关。导致这一危机的核心原因是缺乏一个有效的民主论坛。其次,一旦金融危机导致全面经济衰退,印尼等国的人们就特别怀念民主的保护功能,即民主国家防止饥荒的那种保护功能。在非民主国家,受害者没有地方发出他们的声音。
过去数十年来,这些国家的经济每年增长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因而其国民生产总值减少百分之十似乎并不算严重问题。但如果经济收缩的负担没有被广泛地分担,而是集中在承受力最小的一部分失业者或者被解雇者身上,经济衰退就会严重破坏民众生活,使数百万人陷於悲惨境地。在经济良好时,印尼人民可能并不怀念民主。但在经济危机的分担很不平等的国家,民主的缺乏使人们发不出声音或者根本没有声音。人们在最需要民主的保护功能时,才会最强烈地怀念它。
民主的功能
到目前为止,本文的分析局限在民主的批评者、尤其是经济方面的批评者所限定的范围。在後面我将讨论民主的文化方面批评者的论点。我现在要从正面进一步分析民主所做的事,以及说它是一种普遍价值的根据。
民主究竟是什麽?我们绝不能把民主等同於多数人统治。民主的内容很复杂,它的确包括投票和尊重选举结果,但它还包括保护自由,尊重法律机构,保障自由讨论,和发表新闻和公正评论时不受政府的检查。如果不同派别没有获得充分机会表达自己的观点,或者选民没有获得新闻和思考不同观点的自由,选举也会变成一场大骗局。民主是一套需求系统,而不仅是在孤立情况下所选择的某种机械性的方法 ( 如多数决 ) 。
用这种观点来看,民主及其是普遍价值说法的优点,与某些特定美德及其自由实际很相似。我们可以分辨出民主丰富公民生活的三种方式。
首先,政治自由是人类普遍自由的一部分。实行公民权利与社会权利,是作为社会存在的个人,其幸福生活的关键组成部分。政治参与与社会参与对於人类的幸福生活具有天然的价值。人民不能参与社会政治生活是一种非常悲惨的处境。
第二,正如我在驳斥民主与经济发展相冲突的观点时所指出,在促使政府倾听人民发出的包括经济需求在内的各种需求的声音方面,民主具有一种重要的工具价值。
第三,实行民主可以为公民提供一个相互学习的机会,并有助於整个社会形成价值观和找到需要优先解决的问题。这一点需要作进一步分析。即使是理解“需求” ( 包括“经济需求” ) 的概念,也必须让公众对各种资讯、观点和分析进行讨论和交换意见。在这种意义上,民主除了具有在公民幸福生活的天然价值和政治决策方面的工具性价值外,还具有重要的建设性价值。我们在讨论民主的普遍价值时,必须进行这种多方面的分析。
要了解包括“经济需求”在内的人民的各种“需求”,就需要人民行使其政治权利和公民权利。要真正掌握经济需求的内容和及其影响,必须进行讨论和意见交换。政治权利和公民权利,特别是与保障人民公开讨论、辩论、批评和坚持异议有关的权利,乃是制订出资讯充分的、深思熟虑的政策这一过程的核心。这种过程对於形成社会的价值观与发现重要问题也极为重要。一般来说,没有公开的讨论,不进行公开地交换意见和争论,我们就不能发现需要优先处理的社会问题。
事实上,在评估社会与政治问题时,公开对话的范围和效果往往被低估。例如,公开讨论对於许多发展中国家的高生育率的降低,起著重要作用。大量证据表明,公开讨论高生育率对社区的恶劣後果,特别是对青年妇女生活的恶劣影响,对於印度文化水平较高地区生育率的显著下降,起了很大作用。印度喀拉拉邦或泰米尔纳德邦现在开始形成现代幸福家庭是小家庭的观念,这种观念的产生就与公众的广泛讨论有密切关系。喀拉拉邦现在的生育率为百分之一点七,与英国和法国差不多,却比中国的百分之一点九低。这种结果并非通过强制方法达到,而是由於社会形成了新的价值观,而政治对话与社会对话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喀拉拉邦民众,尤其是妇女的文化水平较高 ( 比中国任何省份都高 ) ,这也是社会政治对话成为可能的重要因素。
人类社会存在著各种悲剧与危险处境,其中有些比较容易通过社会手段来加以克服。人类的各种危险处境应该是我们辨识自己“需求”的根据。例如,有许多我们很向往的东西,可能被我们视为自己的“需求”。例如,我们可能像古人那样,希望自己长生不老。但我们并不把长生不老视为一种“需求”,因为显然做不到。我们关於“需要”的观念,与我们知道有些危险处境可以预防,而且知道其预防办法,有著密切的关系。在政府了解民众需求和相信政策的可行性 ( 特别是社会可行性 ) 的过程中,公共讨论扮演了关键角色。政治权利,包括自由表达与讨论的权利,不仅对於促进政府对经济需要作出反应很重要,对於了解经济需要的过程本身也非常重要。
价值的普遍性
如果上述分析正确,民主的价值就不仅在於它具有某一项优点,而在於它具有的许多优点。这些优点包括:第一,自由与政治参与在人类生活中的天然重要性;第二,在促使政府对公众需要负责方面,民主提供政治鼓励机制的工具重要性;第三,民主对於形成价值观、理解公众需要、权利和职责的建设性作用。根据这一分析,我们现在可以讨论本文的中心论点,即民主是一种普遍价值。
在讨论这个问题时,人们有时说,并非人人都同意民主具有决定性作用,尤其是把民主与引起我们向往的其他东西相比的时候更是如此。情况的确如此,这里不存在共识。但有些人将不存在共识当做民主并非普遍价值观的充分证据。
显然我们必须从方法论开始讨论:什麽是普遍价值?某种被视为普遍价值的东西是否必须要获得所有人的共识?如果必须如此,那麽普遍价值就可能不存在,因为没有哪种价值 ( 包括母爱 ) 没有遭到某些人的反对。我认为,普遍价值并不需要人人赞同,而是任何地方的人都可能有理由认为它是有价值的。
甘地提出非暴力是普遍价值的观点时,他没有说任何人都认为非暴力是自己的行动准则,而只是说任何人都有充分理由认为非暴力有价值。与此类似,泰戈尔提出思想自由是普遍价值时,也没有说所有人都接受这项原则,而是说所有人都有足够理由接受它,他对这些理由作了大量探索、说明和讨论。从这种角度来看,关於某种东西是普遍价值的任何主张,都与某些反事实的 (counterfactual) 分析有关,尤其是人们是否可以在他们尚未充分思考过的主张中看到某种价值。不仅是关於民主,所有关於普遍价值的主张,都隐含著这种假设。
我认为,正是在这种隐含性的假设方面,人们对民主的态度在二十世纪发生了最大的转变。对於某个没有民主的、许多人没有机会考虑民主制的国家,我们在讨论民主问题时,往往假设一旦民主变成他们的生活现实,那里的人民就会赞同它。十九世纪的人通常不作这种假设。这种被认为是天然的假设 ( 即我前面所说的“预设”立场 ) 在二十世纪发生了剧烈变化。
我还必须指出,这一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对二十世纪历史的考察。随著民主的扩展,民主的支持者是越来越多,而不是日益减少。起源於欧洲和美国的民主制度,现已扩散到地球的许多遥远角落,这些地方的人民自愿参与并接受民主制度。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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