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蘸惊涛倩写愁—论清初遗民诗人陆贻典
在《觌庵诗钞》中,《徐子野殉难诗》是一首不可多得的长篇叙事作品,是一份珍贵的思想文化资料。徐子野是一位“弱冠工文章”,但又“屡屡踬名场”的儒家子,家境极其贫困,“菽水每不足,将母感不遑。”除了母亲之外,“闺中有孀妹,兄嫂相搘撑。孤甥就君养,骨肉有余情。”然而这个家庭在甲申之变后清军进兵杀掠江南时演出了一场奇特的人间悲剧:“干戈相逼日,阖门徒彷徨。君妇方归宁,君常侍母旁。母誓以死殉,与兄共焉往。殉母又难怼,死国胡不匡。母子各矢志,意气殊激昂。言念若敖馁,敢轻斩蒸尝。庶几不背义,一死一以亡。兄言余不才,喑雁宜受烹。况也以任长,死固余所当。君言弟谓何?媳妇且归宁。何辞恋妻子,不惜母与兄。数四争侍母,互以去相让。兄属眷大义,再拜辞高堂。执手为泣诀,相期死相逢。顾乃舍己子,携甥共踉跄。出门数回首,难禁泪淋浪。须臾兵尘合,旌旗蔽城隍。去者不知远,居者当其冲。悍卒四五人,鸣刀突君庭。母妹纵井穴,赴义如沉湘。执君以邀货,徒手不得将。抗言求速死,颈血膏銛鋩。呜呼如君者,节概何铮铮!本为儒家子,单寒多俊良。合门秉高义,堪争日月光。”在清军兵锋逼近时,徐母知不堪国破家亡故誓死殉难,徐氏兄弟深为所感,决心殉母而报国。但徐家自当留一血脉,在何人赴难何人逃亡的问题上兄弟都辞生而就死。最后徐子野以“媳妇且归宁”为由,坚辞慷慨,矢志殉难。当其兄刚刚走远,兵尘即至,母亲与孀妹纵井就义,子野血刃而亡。这首诗具体而生动地记录了清兵杀掠江南的灾难和民众以特殊方法所进行的不屈抗争,是一首亡国绝祀之际的染血的诗史式的悲歌。“赴义如沉湘”一语揭示出徐氏家人赴难的“死国”的深刻内涵,而诗中骨肉情深的对话所包孕的传统的人伦感情,又在亲情的层面上催人泪下,数百年后仍使读者的心弦为之颤动。
在敕先今存的作品中,一些怀古伤今的作品同样风骨凛然,易代之际产生的海涸河枯宗庙倾圯之悲,在压抑的心境中酝酿得哀感苍茫。试看《江楼》:
云际长江江上楼,乾坤日夕撼中流。
杯倾浊酒供怀古,笔蘸惊涛倩写愁。
烽火南州闻转战,茧丝东国动咿嚘。
凤凰黄鹤空回首,崔杜吟诗满地秋。
全诗阔大的视境中激荡着悲凉的情感。胡尘遮眼之愤与民不堪累之悲交汇一体,洄溯到凤凰台和黄鹤楼的历史摧迁中,使诗歌在深沉哀感的拓展中也显示出历史认识的意义。而字字有来历,体现出作者“学问最有原本”,又能将学问化为感情世界。“笔蘸惊涛倩写愁”一语笔力警遒,透出沉雄浑然之音而不乏风调性情。再看《杂赠新安吴圣允三首》其二:
洛阳城郭抚铜驼,四十年来小劫过。
客梦频牵吴苑遍,酒情偏傍越山多。
闲人不解常舒啸,知己相逢一放歌。
市隐自来多杰士,贩缯屠狗事如何。
此诗当是在康熙年间所作,眼前虽然没有了胡尘烽火,但无论是市隐或农隐的遗民都仍然沉哀茹痛。这首诗把历史悲剧发生的几个地方联缀到一起,自有让人骨惊的内涵。这种写长歌之哀甚于哭,杯中伤逝不闻声的感怀之作决不该低估其价值。此类诗尚可举《舟中看雪用蒋文从韵》,其有“绥绥一夕洒林峦,双浆招携载酒宽。劫尽乾坤存太素,岁穷人物入高寒”云云,意绪郁勃而笔力峭拔,尤以“劫尽”二句写得沉郁顿挫,在同时代虞山诗人作品中并不多见。
三
从传世的《觌庵诗钞》来看,陆敕先的诗歌创作一方面具有突出的遗民情结,另一方面又典型地体现出虞山派诗人的风貌。所谓遗民情结是遗民阶层在易代后对昔日君主、朝廷以及故国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坚定执著、无时或释的怀恋之情。虽然“末世士风澜倒,变革之际,托于殷士之裸将,管仲之相齐,弃旧君如敝屣者何限”(《归庄集·历代遗民录序》)。在清兵入关后不少士大夫禁不住新朝施出威胁和利诱的两手,剃发易装,络绎投向清廷,但仍有大批遗民(他们也许曾经是抗清战士)热血丹心,坚守志节。当西台恸哭的大悲痛过去之后,他们变得更加冷静,对新朝始终冷眼相看,在社会所能容忍的极限上保持着最大的距离。如果说不仕新朝是为了明耻慎节的话,身处海滨,自甘穷寂,或遁隐山林,自耕为食,便是一种保持名节的存在方式了。诗,可以传达出诗人与山水、林石、禾黍,乃至鸟兽相依存的生命体验,与古今人物对话的情感激发,是对矢志守节自律与自励的精神
通道,同样也成为他们存在方式的一个组成部分。
明遗民的诗,有三大基本主题:一是表现和追忆抗清斗争,二是抒发故国之思,复国之志,三是击刺暴戾高压的政治,四是赞美高洁的操守和贞亮的人格。如前所述,第一方面的内容为免贾祸在《觌庵诗钞》中几乎裁削殆尽,而后三者则触处可见。《空斋闻雁》是一首借用比兴而写实意味很强的古风:“深堂闃寂惊时晏,数声叫裂秋云片。咿喔遥过细雨滋,斜飞嘹亮寒风颤。褰幔空愁闺,调管倡楼怨。月皎仙人掌,灯惨长门殿。雾暗沙明几处投,犯雪蒙霜不知倦。罗网高张禾黍稀,且戒游波慎啄蔓。君不见,泽中裂帛遥系书,仗节依依明主恋。属国已去汉运远,世事几看沧海变。凄切犹含关塞情,窗静灯昏泪如线。”满纸“惊”、“裂”、“寒”、“颤”、“愁”、“怨”、“惨”、“凄”、“泪”之类的字眼,使人如历岞崿阴森的寒山,惊心动魄,无疑这是“罗网高张禾黍稀”的厉禁暴政的投影。全诗充满了沧桑替变,王室铜驼的感慨,这是一种极普遍的遗民情感心态,然而诗中“汉运远”的慨叹尤其是“明主恋”的感发却是极其直率、大胆的,而此一“恋”字,正可以解释那一代遗民何以万劫不悔地长期进行抗清复明的艰苦斗争。在《觌庵诗钞》卷三《吹剑集》中有一首《闲意》诗,敕先云“天下若无拙,尘中应更忙”,更称“闭门人境远,开卷道心长。便有浮云意,高风敢作狂”,似为远离人境,闭门守拙者,然透过纸背看去,诗人作狂的意气仍在,只是“陋巷偏疑春不到”而已,一旦地暖春至,压在眉峰之恨,积于心头之气便能裂石穿云!
陆敕先的诗擅写世道人情,富有哲思。张文镔《陆觌庵先生诗序》所录其《赠友》诗残句“与君百尺楼头卧,世上犹争上下床”,真让人长想其风概;“陋巷偏疑春不到,好山还许梦相通”(《寄唐孔明》),颇有醉翁“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的余韵;“乾坤浩劫终趋老,花柳韶华不救贫”(《次答在之重用前韵见詒》),用近乎白话的语言直道心中块垒,揭示万千世相,寓大含 《笔蘸惊涛倩写愁—论清初遗民诗人陆贻典(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