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道”——《大学》新读之一
孔子自谓“述而不作”。①《中庸》亦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王夫之在读《资治通鉴》时亦得出结论:“法备于三王,道著于孔子”。 ②这三者互相印证,互相补充,我认为基本揭示了孔子思想的性质(“道”)及其历史根据(“法”),从而也提供或限定了我们读解孔子有关文献的基本思路或框架。
本文即尝试据此对《礼记》之《大学》一篇进行分析。所谓新读云者是相对朱子《大学章句集注》而为言。我认为,朱子最大的误读处是其将《大学》之书的主题或性质判定为对“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的讨论。如此处理或许十分便利于他将所谓三纲领八条目作为申述其哲学心得,表达其时代感受的注释文本。但是,这却不仅使得孔子在此扮演的角色无形中由“圣人”降格为“史家”, ③也使得该文本的原主题“大学之道”的内涵或意义很大程度上被覆盖遮蔽。
一
了解“古之大学”及其“所以教人之法”的基本情形究竟如何,应该是我们评估朱子所给出的定位能否成立首先所必须加以考察的。根据《礼记》中《学记》、《王制》、《文王世子》诸篇再加上其它一些材料,我们即不难对此勾画出一个大致梗概。
(一)《王制》:
“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公卿大夫、元士之嫡子,国之俊选,皆造焉。”
(二)《周礼·春官·大司乐》:
“掌成均之法以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教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磐》、《大夏》、《大濩》、《大武》。……”
(三)《文王世子》:
“凡学,世子及学士,必时。春秋学干戈,秋冬学羽籥,皆于东序。春诵,夏弦,大师诏之。瞽宗,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礼在瞽宗,书在上庠。
凡祭与养老乞言,合语之礼,皆小乐正诏之于东序。”
“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师也者,教之以事而谕诸德者也。
仲尼曰:学之为父子焉,学之为君臣焉,学之为长幼焉。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得而国治。”
(四)《祭义》:
“祀乎明堂,所以教诸侯之孝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学,所以教诸侯之弟也。礼先贤于西学,所以教诸侯之德也。耕籍,所以教诸侯之养也。朝觐,所以教之诸侯之臣也。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学,是故乡里有齿而老穷不遗,强不犯弱,众不暴寡,此由大学来者也。”
(五)《大戴礼记·保傅》载《学礼》云:
"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如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如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而圣智在位,而功不匮矣。帝之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
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端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达其不及,则德智长而理道得矣。”
(六)《学记》:
“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遂有序,国有学。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
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宵雅》肆三,官其始也。入学鼓箧,孙其业也。夏楚二物,收其威也。未卜,不视学,游其志也。时观而弗语,存其心也。幼者听而弗闻,学不躐等也。此七者,教之大伦也。
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受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
大学之法,禁于未发之谓豫,当其可之谓时,不陵节而施之谓孙,相观而善之谓摩。此四者,教之所由兴也。……
君子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然后可以为人师。……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美恶,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为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故师也者,所以学为君者,是故择师不可不慎也。《记》曰:三王四代唯其师。
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七)《周礼·地官司徒·师氏》
“师氏,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教三行:一曰孝行,以亲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贤良;三曰顺行,以事师长。掌国得失之事,以教国子弟。凡国之贵游子弟学焉。
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
(八)《白虎通·辟雍》:
“古者所以年十五入大学何?以为八岁毁齿,始有识知,入学学书计。七八十五,阴阳备,故十五成童志明,入大学,学经籍。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小学,经艺之宫;大学者,辟雍乡射之宫。
天子立辟雍何?辟雍所以行礼乐,宣德化也。辟者璧也,象璧圆,以法天也。雍者,壅之以水,象教化流行也。诸侯曰泮宫者,半于天子宫也,明尊卑有差,所化少也。……乡曰庠,里曰序。庠者庠礼义,序者序长幼也。《礼·五帝纪》曰:帝庠序之学,则父子有亲,长幼有序。”
如此征引虽颇嫌烦琐,但有关所谓古之大学的发生沿革、校舍、学制、师资、教材、教法、招生对象及培养目标等等,均可以从中搜寻出一些端倪或大概。
了解一事物之所由以发生,颇有助于我们把握该事物的本来属性。从文字上说,学与教古为同一字,后来才分化为二。事实上,“学”之成立的前提是有所以学和所从学,而此二者均统一于“教”。《广雅·释诂三》:“学,效也。”《玉篇·子部》:“学,受教也。”而教,《说文》:“上所施下所效也。”古动词常有十分确定具体的内容。据《书·说命》:“学于古训,乃有所获。”可知所从学的对象是人,所以学的内容则是某种知识或据价值。又据《书·舜典》:“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古训”应该是口口相传的早期生活和政治的经验,而以后者为主(因“教”原本就有上与下、施与效之别)。“五教”之类即是其主要内容,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古之大学中的教师作为这种知识或价值的承传者,在《周礼》的记载中主要是司徒之官及其所属
之师氏、保氏。而在更早的时代,则应该是德高望重却并不具备什么头衔的长老。尧命舜作司徒是完成这一转变的一大枢轴。《论语谶》谓:“五帝立师,三王制之”,可资印证。《说苑·君道篇》记郭隗之语:“帝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实师也。”《贾子·官人》云:“与师为国者帝。”可知行教之师,最初乃是辅佐君王以道化天下的政治顾问。“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东序 ”应该就是后来所谓“大学”所以发育而出的最初的胚芽。①
当然,“养老乞言”由政治的实际运作衍变为功能相对独立的道业传承,前提条件是政权稳固,有明确的治道选择,需要大批相对优秀而又属于“我族”的权力继任者,因而必然表现为一个与历史进程相适应的漫长过程。这
《“大学之道”——《大学》新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