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国际汉学的趋势与偏向
第二节 方法与文献
然而,西洋汉学正统的语文学方法引起一些学者的不满,在巴黎学派内部,率先起来纠偏的便是葛兰言(Marcel Granet)。葛氏是汉学家沙畹和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im)的学生,并深受社会学家莫斯(Marcel Mauss)的影响。他批评"一般旧派的史学家或中国学家,不是仅以考证为能事,就是虽有解释而仍是以主观的心理的意见为主,故貌似科学而实极不正确,极不彻底,故远不如杜氏所倡的社会学分析法为高明。" 对于清代考据学的成就,其评价也低于伯希和等人,认为所致力于上古遗留经传的考订,进步甚大,"但是中国学者向考据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去,不免往往太走远了一点。中国考据的进步,好像都认为这是批评的精神在那里生出影响。虽然已有如此煊赫的结果,我该当立刻的说:引起这种考据批评的精神一点也不是实证的精神,并且不能真正算得是批评。这种批评的缺点是:专心于作品而不大留意其中故实。他的原则都是一种用理智眼光来考究圣经的原则,而从来便未尝致疑于这种理智眼光的前提是否适当的。" 因此,他倡行将社会学分析法引入中国研究领域,撰写了《中国古代节令与歌谣》、《中国人之宗教》、《中国古代舞蹈与传说》、《中国古代之婚姻范畴》?戎?鳎??戳宋鞣胶貉д感碌纳缁嵫?伞?/P>
葛兰言的新方法,有人概括为"伪里寻真"或"伪中求真",乃是将历史学的内在批评、社会学的同类比较和事实分析三法并用。对于古代文献记载,其看法是:"这件故事未必存在,而用笔写这件事的人的心理是确定存在的。"他从文献中所搜寻的事实,便是后一类型的社会事实,然后应用社会学观点,对于事实作一精细的、比较的与全体的分析,以便从中自然而然呈现出一种说明来。 依照杨 的看法,其《中国古代舞蹈与传说》一书的绪论,"不仅是葛兰言方法论中一个很好的说明书,而且是他向整个的中国学界一种革命的宣言。"而首当其冲的对象,便是伯希和、高本汉等人所代表的正统语文学派。"这一派从沙畹以至于伯希和与马伯乐,可谓登峰造极。其特长与弱点,已均暴露无遗。……社会学派的最大贡献即在乎方法。亦正是这样的方法,乃最能济语文学之穷而补其短。"
王静如的分析略有不同,结论要旨则完全一致。他将法国汉学分为三期,兴隆期用语文考据法,儒莲为代表;大成期为史语方法(含考古、语言、宗教、民族、艺术及科学等辅助学科),沙畹创始,伯希和走到颠峰。发扬期以史语方法加社会学方法,葛兰言独放异彩。由于沙畹、伯希和等人全力用于写史以前的工作,无法写出完全美备且理论精透的中国历史,葛兰言以社会学方法理董中国史语文献,便可由考史进而写史。此说似得到法国学术界的印证,葛兰言的《中国古代节令与歌谣》、《中国人之宗教》、《中国古代舞蹈与传说》等书,连获法国汉学研究最高荣誉的儒莲奖,而所著《中国上古文明论》、《中国思想论》,则由法国新史学运动大师白尔(Henri Berr)主编的"人类演化丛书"出版。白氏倡导综合史学,同人多为《社会学年刊》的合作者,可以说是影响本世纪史学最大的法国年鉴学派的源头之一。因此杨、王二人均预言葛兰言所开创的社会学派,将起而取代语文学派成为西方汉学的代表。
与伯希和、高本汉、马伯乐等人久为中国学者所称道的情形相反,葛兰言以社会学方法解析中国古史的创新,在中国本土却长时间反应平平。1929年其《中国上古文明论》出版后,更引起强烈批评。1931年,丁文江在英文《中国社会及政治学报》(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第15卷第2期发表长篇评论,对葛兰言的著作乃至人品予以严厉抨击和讽刺。丁氏虽不是史学专家,但是地质学家兼通文化人类学,对中国上古史颇有研究,而且此文如果不是与傅斯年等人讨论的结果,至少写作过程中得到后者在文献等方面的帮助。后来傅斯年称赞道:"凡外国人抹杀了中国的事实而加菲薄,他总奋起抵抗,……论学如他评葛兰内的文,都是很有精彩的。" 可见此文代表当时中国史学主流派的观点。王静如说葛的"观念很有些和国内大学者意见不同",或即指此。此后直到1939年,杨 才在英文《燕京社会学界》(Yenching Journal of Social Studies)撰文介绍葛氏的学历师承方法,并对丁文江的批评有所回应。1940年代,杨 又在北京的中文《社会科学季刊》连载内容更为详尽的《葛兰言研究导论》。王静如于1943年在北京中法汉学研究所演讲《二十世纪之法国汉学及其对于中国学术之影响》,也重点介绍了葛兰言的学术方法。但是代辩诸文发表于日本占领时期,与大后方的学术联系基本隔绝,远不及丁文的影响深远。所以杨 不无认真地称葛兰言之名不显于中国,是不幸遇到了丁文江这样的对手。
个人的作用还应乎时势。中国学术界对葛兰言感到生疏,除了他后来不到中国,与中国学者缺少联络,著作译成中英文的少而且晚,以及治学方法与中国新旧两派史学家和国学家俱不相合,而中国的社会学者对于国学和西洋汉学一向不大注意,不能打通之外, 更重要的还在于其方法与中国史学的特性不尽吻合。此点于近代以来中外学术的相互关系至为重要。
在欧洲,社会科学兴起于社会发展造成传统的人文方法力所不及之际,如与战后史学变化密切相关的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若干分支,主要由研究已殁的上古社会和尚存的初民社会生成。传统人文学科尤其是历史学,以文献研究为主,辅以其他手段,目的仍在更好地通过文献研究历史。此一特征,中外一律,而中国尤为突出。因为中国有始终一贯的文字文化,保存传播
的技术手段又相对发达,文献的留存极为丰富广泛。这不仅造成中国学术传统中史学特盛的局面,而且竟能影响近代新兴学科的引进发展。考古学长期以发现和印证文献为要项,文化研究则多由文史哲学界兼祧,与欧美各国反差明显,也令行内人莫名所以。 葛兰言的趋新尝试,同样受此制约。当时"法兰西史学界颇有欲以社会背景之研讨代替旧派之著重个人心理之解释者" ,葛氏因此想以欧洲封建社会为研究对象,后发现史料不足,才转学中文,"因为中国文化乃世界文化中最古老并最富有连续性",适宜此类课题。可见其问题意识来自法国本身的历史研究个人心理解释法已经发挥到极致。而欧洲汉学界包括成就最高的巴黎学派,只有极少数人开始进入中国文史学的"个人心理之解释"阶段,如沙畹对《史记》的看法。同时,葛兰言所属的法国社会学派的社会学并非一般而言,"反而与我们所叫做的民族学或文化人类学,颇为相近。"其"社会学分析法在骨子里,原是一种实际调查与田野研究的方法。" 葛氏曾主张以中国的乡村文化为中心,并选择受都市文化影响最少,最能保存旧日文化形态(如河南郑州一带)的一个乡村为研究对象。如果照此而行,他得到公认的机会可能更大。后来费孝通即首先避开文献的困扰,开创乡土社会研究的先例,然后回头再适应中国学术,结合文献解释皇权与绅权。葛兰言却将社会分析即对社会事实的分析直接用于历史研究,尽管他对从文献中发现史实已经十分慎重,在史家看来依然破绽百出。
丁文江的批评与杨 等人的辩护,分歧的关键在于如何看待方法与文献的关系,即以发现事实为目的的葛氏新法,是否有助于正确地从文献中发现事实。前者指责葛兰言对文献误引错解,所称事实并非历史真相,因而怀疑其方法的适用性;后者则由介绍方法而阐明其发现事实的
《20世纪国际汉学的趋势与偏向(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