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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国际汉学的趋势与偏向


sp;日本文学家长与善郎曾问长期在华的汉学名家小柳司气太:"关于汉学与一般中国文化之精密的科学的研究调查,是否日本比较中国本国犹其发达?是否汉学学者也是以日本的杰硕之士为多?"小柳断然答道:"不,没有那事。我已经七十岁了,直到今年一向是专攻这一门学问的,但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架上梯子也不能望其项背的伟大的学者,在中国还很多呢。只是那样的人,都深居简出而已。"长与因而领悟到:"关于中国一国知识的深邃、详尽的地方,无论如何,自有其本土人的独擅。在一件调查上,关于文献,大抵不外既有之物,但每每在他国人不得寓目的事物里,却含有那民族性格之文化的真面目与时代相的神髓的。&qu ot;"假令欧美有笃学研究日本的人,关于日本的故事古典,即或较之日本一般学者知道的多,但我们也不能认为他比我们自己还能正确地全面地理解日本的。由于那种'研究'得到的知识,是会有想像与架空的地方的。同样,某一土地上的事物,不是那土地上生长的人,总有学问所不及的地方。而且这也常是最紧要的地方。" 那时日本学界已经意识到单纯检讨素材的实证研究不能综括中国学的全貌,"待望着溶化进去富于人情气息的东西" 。

  然而,在正统崩坏,中体动摇之下,中国学人陷入文化夹心状态,大都偏于温故不能知新与不温故而求知新 ,或舍己从人,或抱残守缺。如何超越保与弃的两极,调适发扬,成为一大难题。清末以来的国学研究,在承继清代朴学基础上佐以欧洲汉学新法,创获不少,弊亦随之。邯郸学步,反失其本。因为西洋学者受过各种史学辅助学科的专门训练,"是以他们对于中国民间故事、语言、礼制生活及历史的特殊现象,比较中国本国的学者容易明白认识,这种现象在考古学、人类学、佛教、及中国周围民族的语言各方面处处可见" 。而批评者或持义理,或标通儒,责人虽中时弊,自己却不免墨守与粗疏。结果,"哗众取宠之士"蔽于今和浅,而"老师宿儒"又不免蔽于古与博。 在京都学派看来,"当今中国,因受西洋学问的影响而在中国学中提出新见解的学者决非少数,可是这种新涌现的学者往往在中国学基础的经学方面根柢不坚,学殖不厚,而传统的学者虽说知识渊博,因为不通最新的学术方法,在精巧的表达方面往往无法让世界学者接受。" 无本可据、无所适从的中国学人日益失去学术自信,处于世界学术边缘的欧美汉学反而形成主导中国本土研究之势。

  时至今日,中国文史之学的最大隐患即为支离,表现

一是发见多于发明。今人所见史料,超过近代学者,而读懂史料的能力则远不如之。因而治史一味追求方法模式,忽略文献本身的解读,从中发现史实及其内在联系,往往以格义法解读文本,并将自以为读懂的部分史实抽出,甚至按图索骥地找材料,附会于现成的解释框架,大量未读懂的部分则弃置不顾。于是,清代经学末流的字未识完而微言大义已出之弊变相盛行于近代史学,史实脱离相关语境,历史和文化的内在联系被割裂,格义附会而成的东西愈是自为系统,就愈是肢解真实系统。中国学者方法上不能跟随几经转手的欧美中国学变化的频率幅度,而以后来外在观念断章取义文献,则有过之无不及。

  二是分解中国文化的统一性。中国社会长期大小传统并存互渗,小传统往往由大传统推演而成,不知其大,焉能识小?社会学人类学方法,受生成系统(无大传统)和方法本身(重调查轻文献)的制约,极易脱离大传统而专就小传统立论。结果,中国文化的统一性被人为肢解,精华难以充分展示。这势必导致贬低其发展程度。葛兰言的理论方法,之所以更容易在人类学和神话学范围内产生影响,然后再反作用于汉学,原因在于其方法适用于前者,而与后者不相凿纳。当年松本信广为葛兰言辩护的依据,是认为葛氏的中国研究与杜尔干派的社会学者对世界各地的蒙昧民族研究结果一致,批评前者必须批评后者,反之,承认后者就必须承认前者。这正是将中国文化与所谓未开民族等同的典型表现。 欲救其弊,不仅视野应从四裔转向内部,更重要的是方法须与对象吻合。

  第五节  同情式考述

  从1920年代后半起,上述偏向引起越来越多的不满。中国学术,本守中道,清中叶汉宋之争大起,虽有统治者人为作祟,根源还在方法本身。历史以人为中心,其发展包括人的有意识活动与社会有规律运动,欧洲学术因此分为人本与科学两大派,相互竞进,却将本来统一的两面割裂。汉宋之争类此,言义理者凿空,谈考据则琐碎。但历史本身是两位一体。清代考据正统,与欧西近代科学主义暗合,反而偏离中国学术传统的大道。晚清各家因而多主调和汉宋。自欧化思潮风行,科学主义大行其道,而考据再兴。1921年梁启超演讲中国历史研究法,着重于史料的收辑和别择,"以致有许多人跟着往捷径走" 。后作补编,即突出"广",强调"大规模的做史","想挽救已弊的风气"。钱穆、蒙文通、张荫麟、萧一山等人批评"近人治史,群趋杂碎,以考核相尚,而忽其大节;否则空言史观,游谈无根" ,指责整理国故"盲目的迷信外人,袭取皮毛,吐弃故籍","以考订破坏为学,而讥博约者为粗疏" ,重提调和汉宋,主张通专并重,以专求通。与前此章炳麟、张尔田等人不同,他们吸取西学的研究和表述新法,与宋儒及清初学者的观念方法融合,实际写出作品。不过,具通识和著通史并非一事,通与不通,分别不在对象而在见识,加上变通经致用为通史致用,形通而实疏,则仍为蔽而不通,因而所获承认有限。梁启超的粗浅博杂,自认不讳。渐居主流的傅斯年等人,对成就较著的钱穆的著述主张也白眼相加。但同时史学二陈有意无意起而矫正时弊。陈垣以其治宗教史的严密转治传统正史政治史。主张用一时代之新材料治一时代之学问以预流的陈寅恪,则宣称平生所知,仍限于禹域之内。所撰《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和《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两书,"空论少而发明多,建设多而破坏少",推究渊源,明述系统,不具成见,实事求是,被评为"异于时人所讥之琐碎考据,亦异于剪裁陈言纂辑成书之史钞,更大异于具有成见与含有宣传性之史论",可一洗当时治史者喜称专家,不识制度损益演变,多穿凿附会一二事之流弊,为抗战期间公认的佳作。有人因而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称赞二书。 

  在推重宋代学术一点上,陈寅恪与钱穆所见略同。他对钱著《先秦诸子系年》的评价远较时流为高。此书写成不久,顾颉刚代为申请列入《清华丛书》。列席审查三人中,冯友兰主张改变体裁以便人阅,陈寅恪则认为自王国维后未见此等著作。虽因居少数而未获通过,却屡屡对人称道推许此书稿。 不过,陈、钱二人所指宋代学术又有分别,治学路径也不同。后者重在义理之学即一般所谓宋学,先以史证子治经,继以经驭史,后来更偏于义理一端,形同以史注经,有违"非碎无以立通"以及"义理自故实生" 的初衷。义理之学,难以目验,功夫不到,见识愈高,愈易逞臆玄谈,似是而非。陈寅恪则推崇宋代学术的总体成就,尤其认为中国长于史学,欧洲长于哲学,且由宋代史学发掘出相应方法,由史见经(礼乐)。 他特重《资治通鉴》、《通鉴考异》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书,由前者知著史须通古往今来大势,不能仅见于个别史实;其次则明选择取舍史料即由史料见史实真相的方法;后者为治史不仅了解故实,更须会通社会常情变态及个人心境,以显现把握民族精神文化。其上溯宋代学术精义所创同情式考述史学,沟通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超越乾嘉考据和域外汉学,解文本以通史实,由史实以明语境,因语境而知人心,扬各家之长而抑其弊,且与中国史学特性相合,最宜于匡正中国研究的时弊。

  中国历来文献遗留多而且连续一贯,文史之学的特征与特长均受此制约。清代学术详于经史文本而忽略辅料故实,近人矫枉过正,每有脱离文本和正史的趋向。史料为史学基础,所谓发明,即贯通新旧史料,揭示所含之事实、联系与意义。欲通史料文献,须知字义、故实及寓意。就此而论,治史有三重境界,一为从史料外面看,曰望文生义,格义附会。二为从史料里面看,曰信而有征,实事求是。三为从史料上面看,曰虚实互证,了解同情。后者须处处由第二重演进,最忌凭义理凿空演绎。近代以来,文献范围大为扩展,地下遗文,域外文书,杂著实物,都入于治学正道,但仍有时间、主次之别。

《20世纪国际汉学的趋势与偏向(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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