鲧禹故事演变引出的启示
[摘要]:1937年,顾颉刚、童书业两位先生合写的《鲧禹的传说》发表以后,鲧禹作为史前人王的真实性受到了彻底怀疑甚至否定。但就其对构成此说的主要论据——《山海经·海内经》中的“鲧fù@①生禹”和《天问》中的“伯禹腹鲧”两条材料——的释解而言,不仅结论武断,而且方法有误。一些学者于此不惟不察,相率引以为典据,且拿教条化的线性进化论做“履”,削中国历史文化之“足”以适应之,硬造中国的史前史系统。由此,不仅被顾先生逐出历史界的鲧禹在所谓对历史的“新认识”中又回到历史中来,为不同的学科扮演起不同的历史角色,而且连其他一些神话人物如盘古、女娲、伏羲等,甚至寓言人物愚公、夸父等,也被纳入历史系统中定位为某一阶段的象征。这一结果,恐怕为顾先生所始料未及。这种简单化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所造成的思想混乱和学术浅薄是显而易见的,在20世纪即将终结之际,对此加以全面深彻的反省并思改弦更张之法,已刻不容缓。
1937年,顾颉刚、童书业二先生合写的长文《鲧禹的传说》与其它几篇关于夏史的文章一样,以追求真实的夏史为号召,实际却是将儒家引为楷模的史前人王事迹来了个釜底抽薪,作为“五四”反封建、反孔教的余绪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浏览一下此文发表后60余年来文史界关于鲧禹故事的态度,它的宗旨没有百分之百实现,就是说它并未将鲧、禹彻底逐出历史,而是把他们变成了两栖式的人物,在不少历史学家的笔下,他们仍然是史前的政治领袖或文化英雄,而在原始宗教信仰领域则一直杂厕于神鬼妖怪之中,或者他们自身就是非人的怪物了。
鲧殛死于羽山剖腹而产禹的故事大约形成于魏晋以后。《吕氏春秋·行论》说尧让天下于舜,鲧不得三公之位而与舜作难,“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吴刀。禹不敢怨,而反事之”。这里说的是杀父任子而未及剖腹生子;《山海经·海内经》郭注引《启筮》云“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是前承《吕氏春秋》而又加三岁不腐,化为黄龙云云;到《路史后纪》注引《启筮》就变成“鲧殛死,三岁不腐,副之以吴刀,是用出禹”。郭璞,晋人;罗泌,宋人,二注同引一书而文义不同,恐怕《路史》注之“是用出禹”是故事的发源,但故事的创造者没有考虑,鲧死三年才剖腹产禹,将待何时而水患可息。我以为《路史》注的作者踵增华可能是受了《诗经》的影响。其一,《生民》、《玄鸟》分别记载了商人始祖契和周人始祖弃诞生的故事,独无夏人始祖禹的传说,未免是历史的缺憾。这种试图补苴历史的意向在皇甫谧的《帝王世纪》就创了先例,不足为奇;其二,《大雅·生民》描写姜yuán@②始生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灾无害”,注疏家都说后稷降生之时,胞衣未破,如羊生子,极其顺利。“坼”、“副”皆训“破裂”,所谓“副之以吴刀”可能从“不坼不副”联想产生的,然而鲧之身首异处的悲剧却被附会为腹破生子了。《说郛》五引《遁甲开山图》荣氏解曰:“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鸡子,爱而含之,不觉而吞,遂有娠,十四月生夏。”《史记·夏本纪》正义引《蜀王本纪》:“禹母吞珠孕禹,圻副而生。”前者显然以简狄吞卵为蓝本,后者则杂以姜yuán@②圻副生子的史影,但都未说禹是父亲所生。
问题还不能到此为止,因为据当代学者说,战国文献中已经出现了这个传说,他们所据一是《山海经》,二是《天问》。《山海经·海内经》:“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fù@①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天问》:“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弛)?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伯禹腹鲧”和“鲧fù@①生禹”如何理解是问题的关键。秦汉时“fù@①”“腹”确为通假字,如《睡虎地秦墓竹简·治狱程式》:“甲到室即病fù@①(腹)痛。”《汉书·叙传上》:“fù@①心弘道,惟圣贤兮。”肖该音义:“fù@①,一作腹。”王逸《天问》注甚至读“fù@①”为“愎”,闻一多《楚辞校补》说:“疑古本《天问》正作‘伯鲧腹禹’,王误读‘腹’为‘愎’,后人遂援注以改正文耳。”(注:《闻一多全集》,三联书店1964年版,第2册。)闻氏改“伯禹腹鲧”为“伯鲧腹禹”多为后世学者引据,但没有拿出任何的根据。我推想这在他写《楚辞校补》时好像已是学界的共识了,前揭顾、童之文中已作是说,他们引《海内经》“鲧fù@①生禹”,在“fù@①”字之下加注了“腹”字,而且说:“鲧死后,在他的肚子里忽然生出一个禹来(郭注《开筮》曰: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也。《初学记》二十二引《归藏》:大副之吴刀,是用出禹。可证fù@①即腹字)。”(注:《古史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七册(下)。
闻、顾二氏皆以晚出《归藏》传讹之文擅改早出的《山海经》、《天问》,其不足取法已昭昭若是,更何况改“伯禹fù@①鲧”为“鲧腹生禹”貌似可通而违背古人语言习惯。战国《世本》叙帝王世系皆言“某生某”,如“颛顼生@③(鲧),@③生高密”;《大戴礼记·帝系》均作“某产某”,绝无“某腹生某”之语。
事实上《海内经》“鲧fù@①生禹”犹言“鲧又生禹”,如《楚语》之“三苗fù@①九黎之德,尧fù@①育重黎之后”,而《天问》“伯禹腹(fù@①)鲧”就是伯禹继鲧未尽之业,即下文“纂就前绪,遂成考功”的同义语,它们皆本《书·洪范》“鲧则殛死,禹乃嗣兴”一语而来,因而古代解楚辞者无及于剖腹生禹之事者,郭璞注《山海经》只说鲧殛死之后“化为黄龙”,郝懿行《笺疏》说“‘伯禹腹鲧’即谓‘鲧fù@①生禹’,言其神变化无方也”。《墨子·尚贤》有“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用,既乃刑之于羽郊,乃热照无有及也”,是战国以前无有是说。
由于名人效应,后来的学者非但未匡正顾、闻之谬,反而引为典据,越走越远。前面说过自《鲧禹的传说》发表后,鲧禹父子变成了人神两栖的人物,先看看神话学。袁珂先生在他的《山海经校注》中关于鲧禹关系全盘采用了闻氏之说,并在另一本著作中写道:“(鲧)和希腊神话里普洛米修斯因把天上火种盗去给人间被宙斯锁禁在奥林帕斯山上叫岩鹰终年啄食他的心肝的情节非常类似。”他深为鲧之遭遇大鸣不平,说“普洛米修斯在欧洲各国文学艺术的表现里,早已成为光辉灿烂的形象了,而鲧则在我国神话历史化的特殊情况下,给封建统治者涂改污损得面目全非,背了几千年的恶名。直到‘五四’以后,神话研究的工作兴起,才又逐渐恢复其本来面貌”(注:《古神话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95页。)。我国古代神话的发展究竟是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