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来是与非，一样杀人来翼教

——从叶德辉的"斌尖卡傀"谈起　一　非典肆虐京城之前，做完美国访问学者的友人何君邀我一叙。沿着慈禧老佛爷的御道--昆玉河走了一遭，四个多小时，走走停停，一路蓝天白云，春风拂柳，碧波荡漾，旖旎如银。心胸豁然开朗，不觉高谈阔论，指点风物，言谈甚洽。不觉日暮西垂，残霞如火，临分手，何君谈及封建社会创业帝王成大事的法门，欣然狂言曰："想想1990年代之前1980年代之后十年，中国何等活跃，而今日，即便有某某在世，民众如豚猪般蒙昧老实，如何能变革社会，激荡风云？"我大笑，揶揄道："何君沐欧风美雨，竟有某某草莽之志？"何君亦笑道："今日形势，用历史来观照，我的想法是对头的。"我正色坦白诚告："非也！中国的社会结构不发生根本的改变，草莽之流亦会得志。古人造字，"民"者，眼上有疾之谓也，最后一笔是要出头的，所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英雄使用刍狗来造时势，而非人民造历史，所谓人民造历史的舆论，是掌权者来愚昧人的。自古英雄豪杰，善于审时度势，因势利导，不过有一二信赖之知己于密室谋划，就可以利用社会矛盾，揭竿而起，民众云合景从，只为除却切身利益之妨碍，与"革命"二字无涉。所以民如豚猪，正是自古的大英雄相信"民心可用"而能一呼百应蓬勃而起的证据，也是一个王朝建立之后稍稍减轻些民众的负担，江山就能坐稳几百年的法宝。"何君拍手踊跃道："精辟之论，精辟之论！"遂将我的话头打断，匆匆告别而去。

我怔怔站立，目送友人远去，心中惶惑，莫非此论又添一草莽英雄？疑窦初生，想想何君为人，疑窦遂灭，于是回到那公寓，做我的学生本分去了。次日打手机给何君，聊一通毕，告知话未说完，需要见面再叙，不料何君曰：吾已在太平洋彼岸矣。我立断通话，为话费心痛不已，此月又要喝凉水也。未几，何君电话打到公寓，笑告我曰，可将话题写于网上，必当拜读，允诺。不意一晃十余天，方才想起，端坐电脑，写下如许文字，期与友人交流之。二　1927年，北伐军胜利北上之际，两湖农运高涨，势如燎原，农会鼓吹"一切权力归农会"，对此，有人说"好得很"，有人说"糟得很"。在湖南与王先谦齐名的叶德辉就是"糟"派。非但如此，农会仰仗他的学识和名望，请这位身任长沙总商会会长的名士写对联时，叶氏竟然送这样一副对联：

农运方兴，稻粱菽麦黍稷，杂种出世；

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横行。

横批：斌尖卡傀

--意为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不人不鬼。如此咒骂农运是"杂种"、"六畜"，农民兄弟们当然饶他不得。于是在"4·12"政变后两天，在湖南革命群众的一次反蒋和"铲除反革命分子"的示威大会上，叶德辉被拖出来，当场处决。

叶德辉被杀在国内引起很大震动，由于他的才名，不少人对他的死表示惋惜，但同情者不多，主要是他的政治立场和为人。叶德辉以思想反动著称，"戊戌变法时期，叶德辉就与王先谦代表湖南反动思想，攻击康粱革新运动（胡适语）"，纠集封建顽固势力咒骂变法是"毁国灭种，无父无君"，是"悖乱逆谋"，并编《翼教丛编》"驳斥"变法学说。辛亥革命后，他则以清朝遗老自命，称革命致使"国破家亡，主忧臣辱"。袁世凯复辟称帝，叶上书劝进，自任湖南筹安会会长；六十寿辰有人给他送对联："海屋添筹，安期早熟；耆英盛会，长乐花开。"嵌入"筹安会长"四字挖苦他，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将对联高挂中堂。叶恃才傲物，尖酸刻薄，对革命派和进步思想，常常嘻笑怒骂，讽刺挖苦；生活上声色犬马，肆无忌惮，仗着金钱权势武断乡曲为霸一方盘剥百姓。连清朝湖广总督瑞瀓也说他是："叶德辉性情狂妄，武断乡曲，包庇娼优，行同无赖。当米贵时，家中积谷万余担，不肯减价出售，致为乡里所侧目，实属为富不仁，猥鄙可耻。"

1931年6月18日，胡适为叶德辉遗札册页题词，写下这样一首小诗；

自β园老人不怕死，

枪口指胸算什么！

生平谈命二十年，

总算今天轮到我。

杀我者谁？共产党。

我若当权还一样。

当年誓要杀康粱，

看来同是糊涂帐。

你们杀我我大笑，

我认你们作同调。

三十年来是与非，

一样杀人来翼教。

一首典型的胡适式的妙趣横生的白话小诗，惋惜、调侃、批判、敬意中带着不恭和诙谐，巧妙道出了当时中国政局的状态。1927年，叶德辉之死已经卑卑不足道也。在此之前，蒋介石"清党"，无数共产党人和热血青年被杀，北方军阀则以"讨赤"为名捕杀学生、青年、知识分子，农会也以牙还牙，在各地杀"土豪劣绅"和"反革命"。彼此都大开杀戒，以杀人来翼教，以翼教来杀人，大家杀得理直气壮，于是鲁迅用他冷峻刻骨之笔，写下恐怖世界的混乱和癫狂：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国人英雄气十足，非你杀我，即我杀你，二元对立，不会调和。人人都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将个大好江山，变成一座地狱。千古艰辛惟一死，死且不怕，有何惜哉？于是杀出一条血路来，民众？豚猪尔，刍狗尔！几个英雄刀光剑影，利用民心逐鹿中原，赌上性命搏一个归宿，于是艰难的开立基业，成就一番事业。功成事遂，早把性命和事业捆绑在一起，马革裹尸换来新朝气象，这鲜血和头颅换来的革命胜利，岂能轻易让他人染指？于是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对政敌斩草除根，形成成王败寇的铁律，几千年封建专制史，就是在这样的公式下一遍遍上演同一幕戏剧。

中华英才的成王败寇法则，执政者造成民众千百年来的蒙昧、社会自我调剂能力的缺陷，造成社会的发展非积攒到千疮百孔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轰轰烈烈的点起燎原的革命之火，把社会生产力破坏殆尽，才扭扭捏捏的造出一个新朝。新朝--腐败--反动--革命，循环往复，一乱一治，大起大落，令人心惊肉跳。

没人能跳出这个一乱一治的怪圈，因为已然造成了恶性循环，没人愿意跳出这个怪圈，因为它既充满危险又充满诱惑。所以我们得出一个结论：

中国的社会结构不发生根本的改变，草莽之流亦会得志。古人造字，"民"者，眼上有疾之谓也，最后一笔是要出头的，所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英雄使用刍狗来造时势，而非人民造历史，所谓人民造历史的舆论，是掌权者来愚昧人的。自古英雄豪杰，善于审时度势，因势利导，不过有一二信赖之知己于密室谋划，就可以利用社会矛盾，揭竿而起，民众云合景从，只为除却切身利益之妨碍，与"革命"二字无涉。所以民如豚猪，正是自古的大英雄相信"民心可用"而能一呼百应蓬勃而起的证据，也是一个王朝建立之后稍稍减轻些民众的负担，江山就能坐稳几百年的法宝。三　恰恰是社会结构的问题，造成吾国几千年来的一元化，独裁专制；也正是由于社会结构的问题，造成吾国"竖子成名"，民众皆扮演群氓角色；也正是由于社会结构的问题，造成吾国大乱大治，从未有和平调节矛盾、持续进步的可能。

社会组织和结构不能有纠错和自我调节的能力，势必造成社会的"死锁"的状态。"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宴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和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绝对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一旦进入这种"死锁"状态，也就意味着凌驾于这个社会之上的国家该寿终正寝了。

纵览历史，俯瞰西方。我们不无惊异的发现。欧美国家自近代以来，社会一直处于持续进步之中，这个社会具有巨大的包容性和自我调节机制，以致于长盛不衰，日益显示其不断壮大的蓬勃的生命力。私域的保护，市民社会的成熟，宪政体制的完善，将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体制变得透明，好似橡皮泥，虽千变万化不改其本色。

于是每每掩卷长叹，深夜扪心自问，为何吾国会造成"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不人不鬼"的社会结构？为何吾国总是"三十年来是与非，一样杀人来翼教"？为何吾国建立市民社会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在这关乎国家民族安危的问题上，还有什么顾忌可言呢？

既然拒绝革命，拒绝社会的大动荡，那就要改造社会结构。然而如何求证？如何实现？难道还要慢慢摸索这"斌尖卡傀"的中国特色？唉，我困了，不说了，睡去也！（叶德辉资料来自《随笔》2003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