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史中的悖论现象与当前的规范认识危机
[编者按] 黄宗智(philip.C.Huang),美国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研究中心主任。主要著作有《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斯坦福1985年版,此书获1986年美国历史学会费正清奖)、《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和乡村发展:1350——1988年》(斯坦福1990年版,此书获1992年美国亚洲学会勒文森奖)。两书均有中文版。
本文原载英文版《近现代中国》(Modern China)第17卷第3期,1991年7月。文章发表后在美国理论界、史学界激起很大反响。现经作者同意,特在本刊发表(略有删节)。由于文中提到中国经济社会史上一系列重要的理论问题,如自明清以来的资本主义萌芽问题、商品化与发展的问题、自然经济与市场的问题、公民权力与公众领域问题、封建主义问题等等。特别是作者以方法论的高度提出在这些问题研究上的“规范认识危机”和一系列悖论现象,向传统的解释提出挑战。长期以来,这些问题在海内外的学术界一直存在不同的看法和争论,为了使这种探讨深入下去,我们准备围绕黄宗智教授在这篇论文中提出的这些问题展开讨论,欢迎海内外的学者参加讨论。
中国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正处于一场规范认识的危机之中。这里指的不仅是以往学术界的各种模式。所谓规范认识指的是那些为各种模式和理论,包括对立的模式和理论,所共同承认的,已成为不言自明的信念。这种规范信念对我们研究的影响远大于那些明确标榜的模式和理论。它们才是托马斯·库恩1970年《科学认识革命的结构》中的“规范认识(paradigm)”一词的真正含意。近数十年累积的实证研究动摇了这些信念,导致了当前的规范认识危机。这一危机的发生使大家感到现有理论体系的不足并非通过对立理论间的争论就能解决。大家有一种需要新的不同的东西感觉,但尚未明确地说出需要什么样的i5东西。
我们应该系统地估量这一危机,并试图探求新的认识,我们不需要倒退到纯粹的考据,或次要问题的探讨,或“纯科学”的技术手段,或极少数人所热衷的政治争论。相反,我们应该把当前的危机看作是反思既有信念和探索新观点的极好机会。
本文先粗略地回顾中国和西方几代人的学术研究,说明近四十年来学术研究中的一些主要的模式和理论体系。尽管不同辈份、以及大洋两岸存在着种种差异,但各方应用的主要的理论体系实际上具有一系列的共同的基本信念。这些信念一般被认为是不言自明的,无须讨论也不受人注意。学术界的争鸣一般都围绕着各理论体系间的不同点,而不去顾及共同点。然而,数十年累积的实证研究实际上已提示出一系列的与这些信念相悖的现象。规范信念认为不可并存的现象屡屡同时出现。实证研究所发现的悖论现象实际上已经对以往的规范信念提出全面的挑战。本文将列举一些悖论现象,进而分析这些现象所否定的不言自明的规范信念,并探讨如何研究由此产生的新问题的方法。本文无意对以往所有的研究作一综合评述,相反,讨论将限于若干最有代表性的论著,目的在于说明我个人的看法。
规范认识的危机
一、中国的学术研究
当代中国的史学研究在50年代开始时认为历代王朝统治下的中国社会是基本上没有变化的。主导的模式是“封建主义”即与进步的近代资本主义相对立的停滞的旧中国。这一模式的基础是斯大林“五种生产方式”的公式。历史发展必须经过原始社会、奴隶制、封建制、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五个阶段。
在“封建主义”的模式下,研究中国历代王朝史的学者主要研究封建阶级关系,即封建统治阶级通过地租、税收和高利贷形式榨取农民生产者的“剩余价值”。他们的研究成果见于编集了大量记载这些剥削关系的资料集。[1] 一些学者亦将封建经济等同于前商品化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他们认为中国这一生产方式的特点是家庭农业与小手工业的结合,即“男耕女织”。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结合得异常紧密的生产方式,阻碍了手工业从家庭中分离出去而形成集镇作坊,并最终阻碍了资本主义发展。他们收集了种种证据,证明“自然经济”在明清时期占优势,并一直延续到20世纪30年代。[2]
早在50年代,上述模式已受到研究“资本主义萌芽”的学者的非难。这些学者认为,明清时期决非是停滞的,而充满着资本主义预兆的种种变迁,与西方国家的经历类似。一些研究者致力于收集明清商业扩展的资料,对当时的商品经济作出系统估计,以证明国内市场的形成,认为这标志着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过渡。另外的研究侧重于封建生产关系的松弛和衰落(尤其是土地租佃关系)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尤其是雇佣劳动关系)。[3]
“资本主义萌芽论”的最初提出者并未关注到经济发展,他们认为一时阐明了商品化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就不言而喻了。然而随着80年代改革时的意识形态由“生产关系”转而重视“生产力”(包括技术、资源利用、生产率等等),新一代学者转向直接探讨经济发展。他们的主要代表尤其强调长江三角洲的新作物品种和肥料的应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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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萌芽论”虽然成功地冲击了“封建王朝因袭不变”的旧观点,但无论在老一代学者还是80年代培养出来的新一代学者之中,它均未能广泛地为人们所接受。在西欧历史上,由于19世纪出现了工业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把这之前的三四个世纪称作资本主义萌芽或向资本主义过渡是有道理的。然而中国的19世纪并无资本主义发展,有什么道理把这之前的时期称作资本主义萌芽呢?再者,经济的相对落后使中国受害于帝国主义。鉴于这一事实,把明清时期等同于近代早期的英国到底有什么意义?'P>
“资本主义萌芽论”学派企图从西方入侵打断了中国资本主义发展的进程为由来解释这个问题。于是,19世纪中国经济的落后归罪于帝国主义,而不是自身的停滞趋势。这一说法虽很符合反帝情绪,却难以令人信服。西方的经济影响直到19世纪末仍是很有限的,而中国经济自数百年前的所谓“萌芽”从来未显示出自己发展资本主义的动向。19世纪中国经济落后的事实重新证明了先前的封建主义与自然经济的研究至少是部分正确的。Z&Y~N3?F#MJ=!Z04JV@t:JY%+PV=9,?w5电子商务毕业论文814Ts/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