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哪里扭曲,就要在哪里突破
袁伟时,男,1931年12月生,广东兴宁人。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已结集出版的著作有《中国现代哲学史稿》、《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路标与灵魂的拷问》等。主编《现代与传统丛书》、《荒原学术文丛》、《牛虻文丛》等。
近代以降,中国历史的天空是风云突变,山河崩裂。史家以“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来形容,足见中国近代历史之曲折与艰辛。所以,任何简单的历史处理方式,都可能把我们引入没有未来的时间。
袁伟时先生在中国近代历史方面有精深的研究,以史实为基础,发历史之幽微。其史识之高远,历来为海内外中国近代史学界所称道。在接受我们的采访时,袁先生谦虚地说,自己只是在复杂的中国近代史山峦地形中间,走了一条许多人并不在意的分岔小径。但是就是因为他这一条分岔的小径,我们可以窥见中国近代史的历史多面。
7月的南方,天气忽而高温,忽而台风。在中山大学教师楼602栋201室袁先生的客厅里,袁先生首先从自己分岔的治学道路上,带我们走入了相互缠绕的中国近代历史的一条分岔小径。
历史在哪里扭曲,就要在哪里突破
问:袁老师,从您的简历看,您的大学和研究生学的都是经济学,但是为什么您后来的研究却转向了史学研究和哲学研究?
袁:环境和性格决定命运。1950年,高中毕业,少年多梦。国民党的专制、腐败统治推翻了;国家、政府、共产党在我心目中浑然一体;热盼为祖国富强出力,顺理成章选择读经济,于是,进了中山大学经济系。1957年从复旦大学研究生班毕业,反右派、人民公社化、“大跃进”,加上“拔白旗,插红旗”、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接连不断;饿死人了,还要说:“东风压倒西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只能跟着上面的调子宣讲,不准越雷池半步;而且最基本的经济数据都成了机密,客观的学术研究成了不可能的奢望。可是,长期养成的对任何事物都要独立思考的个性,绝对无法容忍人云亦云的安排。环境与性格无法协调。于是,我就转向历史研究了。后来的遭遇证明,其实史学领域自由空间也很窄。顺便解释一下,尽管我在哲学系工作,但没有做过纯哲学研究。
问:可能大家对您印象最深的第一本著作就是《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这本书影响很大。对我们有强烈震撼的是,您首先从史料和方法论的角度,对我们以往历史认识的颠覆。
袁:这部拙作的遭遇,也从一个侧面记录了社会文化的变迁。书在1991年就写完了,到处寻找出版社,一再碰壁,最后得在深圳海天出版社顺利放行。十多年来,读者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他们的理解和支持,使我深受感动。但另一方面,风风雨雨,故事不少。在这部书中,我追寻从中世纪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化的视角,重新审视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基本的信念是“讲真话,讲自己的话”;必然的选择是用史料说话。不是我有多么高明,而是人们对连篇累牍的假话和套话十分腻烦,有机会听到真话,觉得新鲜、惊奇。
问:但实际上您的第一本著作是《中国现代哲学史稿》,在这本书里,已经有了您对历史史料进行分析的方法论框架。
袁:《中国现代哲学史稿》在方法论上有几个特点:1,把1840至1949的思想文化变迁看作是一个整体,不强分为近代、现代。2,以是否“有助于中国的民主、独立、富强和社会进步”作为判断一切理论是非的标准。3,改变哲学史就是阐释哲学家个人的理论的传统,从思潮变迁的角度去论述。4,严格区分历史人物思想发展的阶段性。5,申明“我只把我看到的历史本来面目写在纸上”。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大陆,坚持这些当然是有感而发。我后来的研究在方法论上是与之一脉相承的。
问:民族国家的历史与命运,可以说一直纠缠着您的整个思考,或者说,是现实而不是学术,首先决定了您那一辈学者的思想底色。
袁:我同意这样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思想史。我们那一代其实分化得很厉害。不管是无可奈何还是心甘情愿,大都成了驯服工具。反抗这样的命运的人很少。就我个人来说,“九一八”那年出生,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中长大成人;加上生活在不愁衣食的家庭,从小就养成买书、读书的习惯;生活和书本催促我思考,关怀祖国命运是顺理成章的。
问:让我们回到您的具体研究上来。您的研究可以分为几个阶段,一个阶段是对晚清历史人物进行翻案,例如曾国藩、李鸿章等。我们查了一下您的研究,近代一大批历史人物可能都是经过您的翻案工作,才获得了历史的名分。
袁:其实,我关注的不是为某一历史人物翻案。历史在哪里扭曲,就要在哪里突破。谈曾国藩、李鸿章,不过是为敢于迈出改革、开放第一步的爱国者辩护。“外需和戎,内需变法”,同洋人打交道,不要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纠缠,争取一个和平的国际环境,改革和发展自己;这是曾、李等人在19世纪70年代提出的救国纲领。这些主张被漠视,不但是先驱者的不幸,更是中国的不幸。直至20世纪还在他们的头上扣上“卖国”的屎盆,与历史的真实相距太远了。意识形态模糊了历史的真相,这样的案不翻行吗?洪秀全真的算“革命英雄”?一批对中国有过贡献的外国传教士又都是“帝国主义分子”?如此等等,能不为他们说话吗?可是,历史问题只能凭史料说话,不管多大的义愤都无济于事,面对不学有术的辩论对手更是如此。拙著特别注重史料的风格就是在这样的特定的语境中形成的。
史家必须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本领
问:什么是民族?安德森就写了一本《想象的共同体》来回答这个问题。对于民族主义就更复杂了,斯尼德对民族主义的定义就写了208页。您一方面对民族国家有非常大的认同,但同时对建构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思潮有存有深刻的警惕,因为民族主义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具有不同的面相,尤其是在不同的运用者手中。
袁:西方近五百年的历史与民族国家的建构大体是同步的。近代中国的起点却是统一的大帝国被宰割和欺凌。这个差异使“民族”在中国语境中含义非常复杂。我想有几个要点是不能忽视的:
1.中国的概念先于中华民族的概念,直至辛亥革命以后,包含多民族的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才逐渐流行。而自汉唐至19世纪末,知识阶层一直有个根深蒂固的共识:中国是天朝大国,是区分文明与野蛮的华夏文化的载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排他意识,非常强烈。
2.清末的民族问题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推翻满族统治。在孙中山口中,满族是“外国人”。即使不像孙中山那么极端,心中把满族视为异族的人,在知识阶层中比比皆是。这是辛亥革命一呼百应的重要原因。二是“理藩”,即处理与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关系问题。
3.人们往往自觉不自觉把汉族等同于中华民族。说“中华传统文化”或“中国传统文化”,其实说的是汉族的传统文化。
简单地说,作为意识形态的“民族”,在近代中国具有强烈的自大、排他的特性。于是,对外成了拒绝接受人类现代文明共同成果的思想堡垒,而在内部则成了各民族和谐、平等相处的障碍。19世纪的大清帝国以义和团的“刀枪不入”、“扶清灭洋”的呐喊为休止符,集中体现了民族主义在中国的黑暗面。中国民族主义最辉煌的岁月,莫过于八年抗战,前仆后继,可歌可泣。可是,就是这样的反对侵略、捍卫国家独立的正义事业,也被蒋介石及其追随者以“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为藉口,掩饰国民党的专制统治,不但延误了抗日战争的进程,也埋下了把中国人再次推向内战血泊的根源。19、20世纪“非正常死亡”的中国人究竟有多少?最保守的估计也在一亿以上,很可能高达两亿。以这些数以亿计的冤魂为代价,21世纪的中国人应该清醒地告别民族主义。不是所谓的“民族”,而是有没有自由、民主、法治制度才是现代公民应该关注的焦点。现代社会制度(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等等)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保证,各族人民凝聚力最可靠的基础。离开制度现代化这个基本点去奢谈“凝聚力”,奢谈民族命运,只能误入歧途。世界任何民族,概莫能外!看看当今世界相砍相杀、血流成河的景象,当听到那些政客们口中念念有词的“民族”咒语的时候,各国人民都不妨冷静想一想: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美国研究中国的著名学者杜赞奇提醒人们注意:1,以民族区分自我和他者,谨防还有潜在的他者。“隐蔽的他者可能是其他群体,也可能是其他组合群体的原则。”2,“所有真正的民族主义都有一种跨国界的想像力:……大亚细亚主义……泛伊斯兰主义……”等等。他提出的问题,对由56个民族构成的中国人来说,可不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问:李猛对杜赞奇的《从民族国家中拯救历史》批评中指出,历史不是杜赞奇指出的在某个环节分岔了,而是历史本身是分层的,是层层累积的历史,而且大多数层的历史是完全沉默的。他引用试图书写人民历史的英国历史学家米什莱的研究悖论:“他们不说话。”您在研究中是否遭遇过同样的历史困境?
袁:这是一个带普遍性的问题,在中国更加突出。中国人造出世界第一张纸,却没有确立书写自由的制度。不但大多数人“不说话”,少数人说了,留下白纸黑字,会招致更大麻烦。焚书坑儒,以言贾祸,史不绝书。不过,史家必须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本领。灰烬、血污下面有残迹,艰苦的寻觅总会有所发现。
作者:汤万君 魏甫华
《历史在哪里扭曲,就要在哪里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