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牵旧梦
作者:亦歌
院子里枫叶红了又红,转眼到了女儿开始上小学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女儿就小鸟般叽叽喳喳个不停。做大人的心里也是有点异样,把装有荷包蛋和里脊片的午餐盒放进印有白雪公主的漂亮书包里,又检查一下女儿的点心是否带了。翻来覆去好几遍,这才和女儿去门口候校车。
屋外的天空蓝得异常纯净,几缕透着初秋寒意的晨光穿过斑斓的枫叶洒在了绿草坪上,两只松鼠正忙着往草根里塞橡树果。隐约传来引擎声,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黄黄的校车。女儿开始雀跃不停,兴奋地拍着小手。车慢慢来到跟前,司机有礼貌地下来道了早安,便把女儿引到车后座坐好。校车渐渐远去,女儿笑靥如花的脸庞慢慢开始模糊,我的眼眶有些湿润,驰去的校车牵出一个遥远的梦……
远在地球的另一面,有所年久失修的古庙。裸露着岁月痕迹的门框上依稀可见“长棣小学”几个褪色大字。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背着一只妈妈连夜用一块蓝土布缝制成的书包,怯生生第一次走进了教室。教室是一间很大的堂屋,梁柱的另一面是复合班的大孩子们,这一面三三两两坐着几个蓬头垢面,衣衫单薄的一年级新生。老师是大队支书的女儿,也是村里唯一上过高中的贫下中农。她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要学生们抄写十遍。这小男孩兴奋地在桌上亮出所有家当:一支用菜刀削得还算整齐的铅笔,一个用棉白线缝起来的白纸簿,开始抄写。老师的字有些潦草,这“毛”字中间是二横呢还是三横?就写三横吧,多写了老师肯定会表扬的。于是这小男孩便使足了吃奶的劲一笔一划抄写起来。
太阳慢慢从东窗升到屋顶。作业终于做完。那小男孩得意地看了看边上还在埋头抄写的同学,举起了手。老师过来了,她拿起本子一看,立时就变了脸色,“哗,哗”地三两下撕了本子,大声骂道:“到底是黑五类的崽子,连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姓也会写错,到毛主席像前跪下请罪去!”
这小男孩极惶恐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黑板的右面,“扑通”一声跪下。他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一头钻进去。背后传来阵阵窃笑声,时间和空气在他周围慢慢凝固,地底的凉气透入膝盖,冷得刺骨。
终于响起了摇铃声,到了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同学们一窝蜂地拥出了庙门,老师在他身边停下,哼了声后也走了。庙堂里顿时显得有点空空荡荡。小男孩有些迷惑,继而又恐慌起来,哆嗦着向前爬上一步,一屁股歪靠在墙边了。这下身后有了保护,他心里稍稍镇定了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良久,外面响起了母亲焦急的呼唤声,小男孩大叫一声“妈”便冲了出去。一直在眼角打转的泪水顿时如放闸般奔涌而出。他哭哭啼啼地把一切告诉母亲后便说不再上学了,要回家。母亲忍住泪,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小男孩做了个梦:他梦见前年过世的外婆又回来了。古庙的瓦墟上长出了一片茁壮的向日葵。外婆在阳光下提着小蒲篮在搓葵花子。这男孩便跑过去告诉外婆他要上学去了。外婆慈爱地瞅了他一眼,变戏法似地用葵花叶编了个五彩的书包,又往里头撒了一把葵花子,那些葵花子突然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小人书,七彩的蜡笔和橡皮等等。孩子兴高采烈地背起书包,唱着儿歌,一蹦一跳地奔向那彩虹绚丽的远方……
多少年风风雨雨过去,这童年的幻梦依稀昨日。
校车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如今,女儿娇嫩的前额上不再烙有成份的戳号,眼神里也不复有忧郁和悲伤,明如朝霞的脸上荡漾着的是天使般纯洁的笑容,就像是一朵素洁恬美的小花,在大自然的原野里尽情吸收雨露阳光。只可惜,围绕着她的已不再是一串串掷地有声的中文,而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异国音符了。
远处的白尖顶教堂传来了悠扬的钟声。
我久久伫立于枫树下,默默无言,只有晨风轻轻吹过。
《情牵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