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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


迟暮
  
  作者/吴沛炯
  
  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前。
  
  两人在讨论些什么。五六十岁的父亲与二十多岁的儿子脸上隐着不安,犹犹豫豫的,连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紧张起来。最后,两人像是下了一番决心,推开了病房的门。
  
  房间病床上躺了个年近九旬的老人,瘦得厉害,整个人就像一副森森然的骨架蒙了块黄麻布,松散、晦暗、干而冷。脸更是吓人,陷落无助的眼眶、兀自突着的颧骨、像被钝刀生生划开的嘴——少有生气,倒像是一副骷髅被强嵌在了床上。
  
  “爸——东西带来了。”那刚进屋的老人定了定,轻声唤着。
  
  那床上的人把眼珠一轮,睃了他儿子一眼——那眼神如蜡烛熄掉时吐的白烟,散得快。他吃力地伸手去接递上来的东西——一只紫檀匣子。匣子的面上工笔雕着朵富贵牡丹,铜皮在四角仔细包着,却早失了金属光泽,只寂寞地点了些白绿色的锈。他识得,这匣子是他亡妻的嫁妆。
  
  六十多年前,他是国民党的一个少校,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在战乱中,她嫁给了他。然而时运无常,不久他就随军队去了台湾。她在大陆带一双子女等他回来。六十年后,他终于回来了,她却早就朽做了白骨。
  
  他招手叫孙子将他扶坐起来,倚在背垫上。他哆嗦地摸着木匣子,渐渐觉得上面的寒气传到了他的身上。此刻他成了一块巨大的海绵,把匣子主人六十年的苦水尽数吸了进来,他的身上渗出了她半个多世纪的血泪——
  
  她进门,他却始终没能为她置一身像样的衣服;
  
  他离家,她凭自己的三寸金莲踏遍了田间地头;
  
  大饥荒,她饿死了女儿,却忍着心痛、忍着风湿去讨饭养活儿子;
  
  她到死都没有向旁人提起过他。她一定是恨死他了!六十多年的怨,拿他这一世的悔都化不掉。这一点,他清楚,他儿子也清楚。他真的不敢往回看了,倒不是因为怯懦,而是他是真的爱她……多少回了,为了按捺自己,他浑身的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在他这里,自责是一头敲骨吸髓的恶兽,叫他不得挣扎……他一时觉得自己失了魂,空空荡荡的,便兀自扭头去看外面的光景——滚金的太阳已经作了西斜,像是被斩下的首级,灼灼地碾着,喷薄的鲜血红了半边天。 (作文大全 fanwen.oyaya.net) 世界被渐渐地引向没有光的处所。然而,过去的六十多年里,他又何曾有见过光?他始终活在冷而湿的阴天里,沉沉郁郁的,年深日久,甚至连自己身上也散出了霉烂的气味!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把自己的眼光重新投到了木匣上——匣子的锁扣做得精细,镂空雕凤的,上面还飞了层富贵的薄金,然而究竟是时光流逝,镀金早磨掉了,铜兀然显着斑斑的绿。
  
  这木匣被儿子偷偷地藏了近十年,他到现在才知道这回事。一定是有隐情的吧,他默默地想,心里却不觉怕了起来。他开匣的手不由得发了颤。
  
  吱——
  
  一条手帕……
  
  一条雪青洋绉手帕,他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是他送给她的。
  
  他哆嗦着把手帕子铺展开来。六十多年了,他又见到了这帕子,而之前对它的印象,早就像是雾里看花般不真切。这下,他要仔细地看个清楚——他看清楚了,帕子的右上方比以前多了一行小字,是她用青丝密密地绣上去的、绣给他的字——
  
  “老来多健忘。”
  
  他整个人不由得像尘埃似的一振。他想不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他把头慢慢地向后放,深一下浅一下地叹气,渐渐地,他落下两行寒泪来,却不去揩拭,只是任凭它在腮上这么挂着。久了,他转身把脸埋在被垫里。此刻,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身上传过来,一点一点地淌进了他的血管里,悄无声息的,只预备在他死的时候随他再死一次。
  
  “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夕阳斜斜地铺进了房间,抹掉了众人的棱角,为一切飞上了一层灿灿的薄金。
  
  浙江省新昌中学高二(7)班
  
  指导教师:张汉余
  
  

《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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