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孟之间
天到底是什么,命又是什么? 天是如何降命的,命又是如何出性的? 这样的致命的问题,是只有我们这些远离神权时代阴影的人,才能提得出来的风凉的问题。当时,它在人们心目中,是并不存在的,因为它不成其为问题。
虽说如此,我们还是能从楚简的相关话题中,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譬如《穷达以时》篇说∶
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
……遇不遇,天也。[12]。
这里这个“天人之分”,绝非荀子那个“天人之分”,这是需要首先辨明的;因为这个天,不是荀子那个“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自然之天,而是如文中所说的那样,是或有或无的“世”,不可强求的“遇”,穷达以之的“时”。
世、遇、时是什么? 它不是穹庐的苍苍,也不是人格的天王,或者义理的原则、无为的天成;而是运气,是人们所无从预知也不能控制而不得不受其支配的超人力量,是或忽然来去或周期出没的机会,是得之则兴失之则衰却无可挥招的条件,是人们战战兢兢俯仰其中赖以生息的环境;因而当时被尊之曰天,一种特定意义的天。这种意义的天,用我们现在的概念来说,其实就是社会环境、社会条件、社会机遇,或者简称之曰社会力。这个社会力,有时会比自然力厉害多多,也诡诈多多。从人这方面看来,它是藏身冥冥之中、对之莫可奈何、多半只得臣服之的绝对命令,所以也叫做天命。所谓“命自天降”,所谓 “有天有命”,就是这个意思。
人是不能离开社会而存在的。于是人就必得遵从社会的力量和命令而生活,不知不识,顺帝之则,在社会中完成自己,造就出所以异于禽兽的那点灵魂,形成为人的本质,是为人性。所谓“性自命出”,就是这样“出”来的。
楚简中未见正面解释为什么以及怎么样“性自命出”的事,但是有这样的提法∶
知己所以知人,知人所以知命,知命而后知道,知道而后知行。
有知己而不知命者,亡知命而不知己者[13]。
知己知人所以能够知命,成为知命的条件,无非由于知己知人则能知所以异于禽兽的那点人性,知性然後方能知其所自出之命。至于知命而后知道知行,则是上述过程的逆转,道和行者,动态之性的动向和准则也。如果一个人仅仅知道自己,不知道别人,不知道人性一般,自然无从知命;这叫做“有知己而不知命者”。反过来看,只要知命,知道人性之所从出,自然不会不知己了;这就是“无知命而不知己者”。
( 三 )
这批楚简的儒书中,未见有讨论性善性不善的事;看来这个后来成为儒家必谈的大题目,当时也还没有成为问题。关于人性是什么,它只是这样说∶
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
好恶,性也。
四海之内,其性一也[14]。
凡有血气者,皆有喜有怒,有慎有□[15]。
就是说,它所谓的性,既非食色自然之性,亦非善恶道德之性,而是种种存于中、未及见于外的气,一些可以姑且名之曰“情气”的气。这样的气,无所谓善不善的问题,顶多是一些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素材,一些待发的力。所以简中又说∶人之有性(情气),犹如“金石之有声”,“弗取不出”[16]。
这些待发的动力一旦引发出来,或者叫取出来,遂释放而为情。《语丛二》里说∶
爱生于性,亲生于爱,忠生于亲。
欲生于性,虑生于欲,?生于虑,静生于?,尚生于静[17]
《孔孟之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