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名义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惑,昧却灵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都可憎恶。”
从前被称为“固有文明”的东西,现在则换了个时髦的说法,叫做“文化多样性”,赞颂“中国固有文明”,也改叫保护“中国文化多样性”了。名号变了,但是其心态,仍然不出鲁迅在整整80年前归纳出来的这四种。
比如近年来北京出现的众多“民间环保组织”,其主要精力并不是用于帮助治理北京市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污染、保护北京的生态环境或弘扬北京的文化传统,却是高高在上地要去保护边陲地区的生态旅游环境和少数民族的文化多样性。
“环保人士”反对开发云南怒江水电的一大理由,是认为这将会改变原住民的生活方式,破坏文化多样性。我最近有机会去怒江走马观花体验了一下那里的生活方式。与怒江人民的热情好客、淳朴善良给我留下同样深刻印象的,是那里的贫困。
当地政府安排我们慰问的贫苦人家,与我们无意中闯入的人家相比,竟还算是殷实的了。后者的贫苦程度超过了30年前我在福建山区之所见,可谓家徒四壁——不,连墙壁也没有,只是四面透风的木头而已,当地之所谓杈杈房、木楞房,需要用火塘取暖。
“环保人士”称开发怒江实际上会让原住民变得更贫困,难怪同行的司马南质问:“我不知道像这样全部家当用一根扁担就能挑走的生活,还能再贫困到哪里去?”
一位著名的“环保人士”在讲座中放了一张怒江原住民小孩崭露好客笑颜的照片后感叹说:“怒江人民虽然很穷,但是过得很幸福,他们愿意祖祖辈辈一直这么过下去。”通过一张照片,她似乎就成了怒江人民的民意代表了。
而我倒是知道这么一件令“环保人士”尴尬的事:
三名来自怒江的大学生去年应邀参加北京“环保组织”举办的讨论会,“环保人士”预计他们会反对开发怒江才发出邀请,没想到他们在会上反而支持开发怒江,令“环保人士”感到吃惊甚至失望。
怒江傈僳族姑娘、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新闻系学生和玲在会上发言说:“我了解的多数怒江人的想法,就是能过上好日子。而移民补偿,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应该说搬迁问题不会遇到太大阻力……山民搬迁后的生活,无论如何会比原来的好。”
怒江人民的贫困生活以前从来没有获得北京那些“环保”老爷、小姐们的垂青,等到听说怒江人民想要破坏“原生态”脱贫了,他们才来为怒江人民指明道路。有的说怒江不应开发水电,而应该开发“生态旅游”。但是,如果“生态旅游”真得到大规模开发,生态还会一成不变吗?
最有趣的一个脱贫替代方案是,把计划用于开发怒江水电的数百亿元投资改为生态补偿救济金把怒江人民世世代代养起来。且不说投资者并不是慈善家,不会把投资资金当善款,即使这个梦想得以实现,怒江人民就愿意被永远养着,不能谋求自身的发展?怒江一位环保官员愤怒地说:“怒江人民又不是猪!”
自己安贫乐道是美德,希望别人安贫乐道却是缺德。那些口口声声说怒江原住民过惯了幸福的贫困生活并且愿意一直这么过下去的“环保”老爷、小姐们,自己愿不愿意去过过这种“原生态”的生活?
从史料记载看,怒江各族人民也并不是天生就喜欢过这种生活,而是由于各种原因,经历了多次大迁徙,被迫上山栖息。
近年来为了保护山林,当地政府一直在对山民进行搬迁,用一位官员的话说:“即使怒江不开发水电,生态移民也不会停止。”
贫困不是文化。民族文化也不是静止不变的。既然我们早就告别了汉代的生活方式,历经了多个朝代的演变,拆掉了裹脚布,脱下了长衫马褂,融入了现代文明的洪流,又凭什么要求少数民族继续保留其“原生态”,作为博物馆的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