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信封
破信封
孙佳讯
路旁有一堆垃圾。青菜皮、死小狗、地坂上扫出来的尘土,堆积得象一座坟,只是没有青草在上面生长着。这里面埋些什么东西呢?多级了,细细地说,怕要说一天,现在只说一说一个破信封吧。
它满身都是泥斑,下端一角,被馋嘴的老鼠啃了一个洞。它虽然疼,但没有象我们小孩的样子,叽哇叽哇地喊;只呆呆地躺着想:“我到了什么地方呢?这里有什么事情让我做吗?”有时小风在垃圾堆上打滚,拨开了泥土;破信封的头向外伸一伸,哎呀,四面荒凉凉的。远远的树枝上,有小雀叫了一声;静寂的太阳光中,飞散着成千成万的灰尘。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事情给它做呢?它的眼望着青天,埋怨道:“我还没有做一点事,怎么就同尘土碎纸睡在一起呢?”
沙!一簸箕的鸡毛和碎骨头,从一个黄瘦的小女孩的手中倒下来,正好打中破信封的头;它头一缩又一缩,又整个地埋在黑暗中。
晚上,有一只狗跑来找骨头吃,爪子搔了几搔,把破信封搔出来。忽然起了一阵旋风,把它旋、旋、旋,一直向天上旋去。旋风呼呼地喊道:“伙计,伙计,你看,那边月亮象一朵白莲,飘在天海里,我带你去看看,那地方才真好玩呢!”破信封慌得咕着嘴,连哭带喊地说:“我不到天上去呀,地上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做呢!”旋风说:“呼,呼,你有理,你有理!”身子向旁边一扭,破信封飘飘地向下面落。几个小孩在门旁望见了,拍着手道:“那是一只中了枪的小乌鸦吧?”它落下时,孩子们一起跑到跟前看,拾起来说:“这怕是一条小口袋,装花生也好,装蚕豆也好,只是太脏了,我们到河边给它洗一洗吧。”破信封这时真吓慌了,喊道:“我不是布做的小口袋呀!我是纸做的信封呀!下水一洗,骨头都要洗烂了。不能洗呀!不能洗呀!”它说这番话有什么用呢?孩子们正高兴得手忙脚乱,这咝咝的声音,他们听到,也不过以为是小草的摇动罢了。
险呀,险呀,真真地险呀!他们正要把破信封向水里按,这只小手也预备给它洗,那只小手也预备给它擦,猛听得后面喊道:“信封也能洗吗?”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小二。他本是外乡人,来到这里,在一家工厂里做工;每天下工,都从这里经过,孩子们个个都认识他。他们问道:“信封能不能装花生、装蚕豆呢?”
“装也可以装。不过它最大的用处,是能装着许多亲密的话,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做妈妈的听一听,假如听得是她儿子说的,她会高兴得多吃一大碗饭;做女人的听一听,假如听得是她丈夫说的,她会觉得满屋都是温暖的阳光,蜜蜂在花间嗡嗡地叫着;做孩子的听一听,假如听得是他爸爸说的,他会觉得头上戴顶花帽子,喜笑洋洋地送给这个看,送给那个看。”
“你能把你亲密的话装进去,送给你的妈妈吗?”
“能的,能的。”
“那么,我们就把它送给你吧。”
王小二对他们说了几声谢谢,把破信封带到他的住所,在灶火旁烘干了潮湿,轻轻地擦去泥斑,又用一块旧报纸补好了角子。当破信封觉得肚里填进了什么,面上有一支秃笔在颤抖抖地走动时,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哈哈,我马上就要做一件好事呢!好事做过后,跟着旋风,去看一看天海里的白莲花?”
第二天早晨,破信封被送到邮局,一张绿色的邮票紧贴在它的头上。乓!一颗邮戳盖下来,它知道动身的时候快了。假如有位细心的小朋友,这时候肯把耳朵贴在它脸上,定能听出来咯咯咯咯的笑声呢。
上路了,它被捆在一束信当中。“你肮脏!你肮脏!不要靠着我,快快地滚开!”它前面是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一身的香气,愤愤地向着它喊,脸红得象娇小姑娘的腮。
“我并没有想同你在一起,你要怪,只能怪那个邮差,是他把你和我放在一起的。”破信封勉强将身子向后挤一挤。
“那个邮差,真瞎了眼,把我和你这臭家伙放在一起!你知道我的身份多么高贵呀!一个最有钱的姑娘,在我脸上亲了无数的吻,又亲手洒些香水在我身上。你这臭家伙,真有福气,弄到我跟前来,要闻一路的香味!哈,我那姑娘用黄金的钢笔,在精细的信纸上,写着:‘我的宝贝,你说送只金刚钻的戒指给我,怎么还不送来呢?’她的脸儿忽然微微地一红。我相信我的脸儿就是很美丽的,她那时的脸比我还要美丽呢!我敢说,我一到她的宝贝手里,金刚钻的戒指立刻就会送给她的。你知道,它值多少钱吗?说出来,怕要把你吓死了吧。足足要值大洋五千元!哈,我多光荣!伟大?你这肮脏的东西,再离开一点!”
破信封想:“难道我干的事就比不上你吗?”它阉着一肚子气,只好又向后面挤一挤。
“哦,我的肚子被你挤得痛了!”
破信封用力回头一看,是一个白色的信封,脸上的字摸糊了一多半。
“对不起,老哥,请原谅些。——你老哥在什么地方落水的吧?”
“我没有落水。”
“那么,你脸上的字为什么那样模糊呢?”
“我是替一个儿子报告一个极其伤心的消息给他的老妈妈的。他一面写,一面哭,眼泪滴到我的脸上,把些字都弄模糊了。”白信封说时,脸上起了许多皱纹,那是它表示心里难过的样子。
“什么事,他这样哭?”
“他是一个兵士,有一天不知为了什么事,忽然打死了他的官长,被抓住枪决了。当他绑赴法场时,一点恐惧也没有;只在枪杀前五分钟,想起他的妈妈,他痛哭起来,给他妈妈写了一封信。他妈妈听到我报告这个消息,将不知怎样地伤心,我真不忍到他的妈妈手里去呢!”白信封咿咿哑哑地哭,破信封也不住地叹气。
“该杀的!该杀的!谁个叫他打死官长的呢?官长也能打吗?”粉红的信封头一摇,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没出息,替他淌着臭眼泪!我的身份多么高贵,从来不可怜那班自已找死的东西。哈,哈,只要我替姑娘跑一趟,她的手指上便可以套上金刚钻的戒指,价值五千元!哼,臭气还向我鼻孔里钻来,再向后让一让!”
“让了两次,还要你让,你不要答应它!向前面挤,看它有什么本事?”白信封对破信封说过后,就一齐用力向前挤,挤得粉红的信封直叫。
前前后后的信封知道出了乱子,都喊道:“不挤吧,不挤吧,各个站好各个位置。我们干的事情都是一样,谁又能比谁高贵呢?”
粉红的信封看见大家不帮它说话,扭转颈子哀哀地哭,心里却在想:“我一到姑娘的宝贝身旁,就请她把不帮我说话的东西,都枪毙!”
蹲的时间太长了,所有的信封都瞌睡起来。
“查!”雷一般的声音震荡着。
捆信的绳子松开来,破信封探出头来望望,知道它们都停在一张桌子上,两个穿黄色制服的人,红胖着脸,圆大着眼,胸前银徽章发着闪闪的光亮。每人手里都有一颗查信的戳子。
查呀,查呀,查到破信封了。嘶!它的封口被撕开来了。
“痛呀!痛呀!”它嘴上的皮撕去了一块?
一个查信的家伙从破信封的肚里拉出一张粗黑的纸,歪歪嘴,摇摇头说:“这混蛋满纸都写着穷话!穷,谁个不叫你生到富贵人家的呢?不忍住穷,还想造反吗?撕掉它!”
破信封听说要撕掉它,多么着急呀!粉红的信封看它嘴撕破了,心里已经高兴;现在听到要撕掉它,更喜得头动尾摇。“查信的老爷待我多么好,把我的口慢慢地揭开,又细心地封起来。哈,我的身分高贵呀!”
“只说穷,随他说吧。”只因邮局长说了这句话,破信封才从那个查信的家伙手里,冷冷地掼到桌子上,盖上一个检查的印章。
破信封又上路了。大概因为它太破、太脏,人家这次没有把它和别的信捆在一起,只填在邮袋的角里。但它并不抱怨,它想:只要让它做完它的事,就是放在邮差的臭袜筒里,也不算什么。
又到了一个邮局。所有的信都从邮袋中拿出去,只有它还睡在袋角里。
破信封叹口气道:“唉,我真不得做好我的事情了吗?”
一个十四岁的小邮差,他很细心,知道任何信带给人的安慰都是一样的,时常怕会有什么信还遗留在邮袋里。他伸手一摸,破信封出来了。大家看见它撕破的嘴、报纸补上的一角,那副丑相,都大声地笑起来。
破信封的旅程终止了,停在一个很荒凉的小镇上。
和它同路的伴侣都分散了,完成了它们所要做的工作。只有它一连几天,都睡在一本破书上,没有人把它送出去。它脸上的惊疑一天一天多起来:“我的事情还没有完成,怎么让我老睡在这地方呢?”那本旧书喉咙里发痒,忍不住对它说:“你惊疑什么?你看看你那怪样子!要是那个写信的不是穷汉,套用着你吗?写信的穷,收信的也一定穷。穷人的信,送不送有什么要紧呢?”
它听了这话,心象冰一样冷。它想,那个白信封是不是全送到那个可怜的妈妈手’中呢?那个粉红的信封也同时在眼前一闪,似乎还听它傲慢地说:“我一到地点,马上就送到我姑娘的宝贝的手里。我的身分是多么高贵呀!”
半个月后,一个穷妇人穿着破烂的衣裳,走到邮政代办所门口,伸着颈子,露出恳求的神气,向里面一个人说道:“先生,我家小二有两个月没有来信,不知有没有他的信呢?”
那人从破书上拿下那封睡得好久的信,向柜台上一掼,说:“有一封。”
穷妇人浑身发抖了,那只枯瘦的手拿起破信封,拆开封口,抽了几次,才把那张黄旧的信纸抽出来。
“先生,请你老人家看一看。”她理着信纸,那人向上面望了一下。
“说什么?”她两唇战抖着,象等待法官判决生死的样子。
“没有什么,只说还是穷,平安,……”
她将信封和信纸像宝贝般揣在怀里,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穷怕什么?只要平安,妈妈就放心了……”
破信封在这穷妇人的怀里,感到母亲的心不住猛烈地跳动,发出一股热,象烈火似地燃烧着。它庆祝自己已经完成了一件大事,在母亲的热爱里,闭着眼睛,甜蜜蜜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