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谷活佛

　　辟谷活佛
　　
　　作者/黎应瑶
　　
　　一
　　
　　阳安，位于川西龙泉山东麓、沱江河中游，素有“蜀都东来第一州”之美誉，自古是成都府东大门。故事就发生在明代末年古阳安县。
　　
　　几个阳安商人，在做生意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奇怪的和尚。
　　
　　这和尚额头高耸，面带赤色，眉如扫帚，鼻似蒜头，着一件补丁百衲僧衣，胸前挂着一串硕大佛珠，随身只带个装水葫芦和一根粗大的竹禅杖。和尚貌虽古怪，但整天笑眯眯的，倒也温和。
　　
　　和尚不远不近地跟在这群商人后，商人走他亦走，商人停他亦停。开始，商人们并没在意他。
　　
　　后来商人发现，他们吃饭，和尚就在一旁盘腿打坐，他们栈房歇息，和尚则檐下闭目参禅。最奇怪的是，除见他喝水外，几天从未见他进食过任何东西。
　　
　　商人们心善，只当他无钱而已，就买些素食与他，可和尚笑笑说：“谢谢众位施主好意，贫僧辟谷惯了。”商人们一听，面面相觑，听不懂和尚的话。
　　
　　有个叫赵良的商人，问和尚什么是“辟谷”，和尚说：“‘辟谷’就是绝食不吃东西。本是道家学道，以求轻身上天成仙的法术，如今佛道一家，贫僧也就学了点皮毛。”
　　
　　众人听后似懂非懂，问：“那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和尚闭目冥思片刻，然后说：“总有一年半载了吧。”
　　
　　赵良等人不信，戏谑地问：“可不可以让咱们开开眼界？”和尚笑道：“众施主怎样才肯相信？”
　　
　　赵良看看四周，正好是城郊，就对和尚说：“我们在此搭一棚子，四周用绳子圈好，再挂上铜铃，你在棚子里住个十天八天，一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大师绝技，二来也弘扬佛法。”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就同意了。
　　
　　商人们原本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和尚竟真的同意了。
　　
　　商人们只得砍些树枝，给和尚搭了个仅能容身的小棚，除每天清晨送一葫芦水，就都坐在棚边聊天监视。
　　
　　消息传出后，慢慢来了些围观的人。接着一传十，十传百，观看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在周边搭起草棚，一边卖些茶水浆汤、干果吃食赚钱，一边配合商人日夜观察和尚是不是真不吃东西能活下去。
　　
　　二
　　
　　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自那和尚进棚后，还真未见他吃过任何东西。起初还只是引得本地乡民好奇看热闹，六天后，已是上万民众前来瞻仰。八天后，人们封他个“辟谷活佛”的称号。十天后，“辟谷活佛”名声大振。不少人买来香烛纸钱，跪地祈求“辟谷活佛”施法保佑。
　　
　　商人们这下彻底心服口服，再不敢轻看和尚，怕真得罪活佛天降报应。他们将这和尚请出草棚，齐齐跪下，要“活佛”保佑他们百事顺遂，生意兴隆，声称要捐资供养“活佛”一辈子。各地香客们更是要为和尚在原地砌庙建寺。
　　
　　和尚双手合十说，自己是四川阳安城外葫芦山西狱庙和尚，因寺庙年久失修，破烂不堪，为重振寺庙，才出来化缘的。赵良和众商人一听，“辟谷活佛”竟是自家门口的神仙，激动得声儿都变了，说自己就是阳安人氏，要“辟谷活佛”加持他们。
　　
　　“辟谷活佛”念了声“阿弥陀佛”，像没听见商人们的话，却从怀中掏出一本化缘簿，向大家扬了扬，虔诚地说：“各位有心向佛，就请在这簿子写上乐助金数，于今年九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这天，送到西狱庙，好一辈子受佛光普照。”
　　
　　商人们听了，争先恐后在簿子上写了金数，然后才递给众人。
　　
　　众人写完后，和尚将化缘簿揣在胸前念声“阿弥陀佛”，独自走了。
　　
　　再说赵良与“辟谷活佛”分手回到家中，全家老小欢天喜地。但赵良却发觉妻子面露戚色，还不时偷抹眼角。他把妻子拉到旁边悄悄问家中是否出了什么事，妻子难过地说，他前脚走，贼人后脚潜入院中，先把看家狗弄死，后把那头大黄牛偷走了。报官后，至今音讯杳无。
　　
　　赵良听了，心中一悸。那看家狗和大黄牛，都是他自小养大的，极通人性。但见妻子泪水涟涟，他安慰道，这次出门赚了几个钱，回头再买条狗，买头牛就是了。又说回家路上，如何遇到个神奇的“辟谷活佛”，他已向“活佛”许愿，要妻子跟他九月十九一起到西狱庙，去烧香还愿。
　　
　　三
　　
　　观音生日那天，阳安葫芦山下人山人海。众人上得山来，只见一路荒草蓬生，乱石崎岖。走了一二里地，才在大树掩映下找到一座破庙。众人进来，果如“辟谷活佛”所言，佛龛坍塌，佛像剥落，只十八伽蓝看得出点眉目。
　　
　　众人的喧哗，惊动了庙里两个老和尚。他们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大家拥上前问他俩这寺里是不是有个“辟谷活佛”，和尚说没有。众人又问为什么这里这么凄凉，和尚说原来香火也很旺，只因一年前一个深夜，来了伙蒙面贼，将寺里洗劫一空，其他和尚不堪贫穷，纷纷离寺，才变得如此破败。
　　
　　忽然有人惊呼：“快来看啊！”众人一拥而上，其中一人指着一尊伽蓝问大家：“你们看这菩萨像谁？”“辟谷活佛！”有人惊叫起来。
　　
　　这时，一个眼尖的走上前，从伽蓝怀里取出一本化缘簿，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正是他们在路上捐的乐助金数和姓名。
　　
　　原来“辟谷活佛”是伽蓝菩萨！大家齐刷刷跪了一地。赵良带头捐了银两。
　　
　　“辟谷活佛”是菩萨化身的消息不胫而走，月余，西狱庙竟收得白银三万余两。
　　
　　自打西狱庙出了“辟谷活佛”，香火一下子旺了起来。许多人不侍农商，跑来庙里求显灵的“辟谷活佛”保佑，弄得田地荒芜，商家冷清，人心浮动。
　　
　　阳安城里大街小巷，陡见僧尼川行，明目张胆强拦路人，算八字，推流年。有的称精通周易，可预知生死未来，有的说可用气功治病救人，更有甚者，许愿让人得道升天。林林总总，皆以“佛”的名义，骗钱讹财。有些阳安人知晓自己被骗后，不愿给钱，又怕这些假僧伪尼用法术戗害自己，以致走投无路，疯癫崩溃。
　　
　　“辟谷活佛”及假僧伪尼的事儿，终于引起阳安知县李善武警觉。
　　
　　李知县不信神。他觉得，短短月余，一个破庙的泥菩萨出门，就捐得三万余两白银，其中必有蹊跷。思忖后，他叫手下扮成香客，到西狱庙打探。不出三天，打探的人回话，说找到那几个商人详问了“辟谷活佛”之事，商人们皆说那“活佛”带乐县口音，可能是乐县人。
　　
　　乐县距阳安一百多里。李知县叫手下带上公文，到乐县县衙请求协查“辟谷活佛”其人。
　　
　　不日，手下回来说，乐县报国寺原来确有个相貌与“辟谷活佛”相像的和尚，叫“觉智”。这人不仅相貌古怪，还是个佛门败类。
　　
　　此人出家前，因被人追杀，伤重倒在报国寺外，住持心生怜悯，救回寺内。伤好后，将其剃度收留寺中。
　　
　　谁知这是个贼人，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把住持打昏，将庙里镇寺之宝赤金如来佛像盗后潜逃。住持为此戳瞎自己一只眼谢罪，说是有眼无珠，不要也罢。
　　
　　李知县听罢，沉吟半响，吩咐手下马上到西狱庙“请”俩老和尚。
　　
　　从俩老和尚口中，李知县得知，原来“辟谷活佛”是两月前到西狱庙挂单的。当时给了他俩些银两，要他们在庙里整新成旧，按他的模样换尊伽蓝。九月十九观音生日后，他保证西狱庙香火鼎盛……
　　
　　李知县听罢，笑着说：“此人如此弘扬佛法，本县要嘉奖他。如‘辟谷活佛’回寺后，你们立即来报，不得有误。”
　　
　　半月后，一老和尚来报，说“辟谷活佛”回寺了。李知县的师爷立即到寺庙请“辟谷活佛”，说他为阳安扬名争光，知县要亲自召见他。
　　
　　四
　　
　　“辟谷活佛”一到县衙，李知县褒奖一番后，便请他上楼，为自己父亲超度亡灵。师爷送他上楼时，手无意中碰到他那根粗大的竹禅杖。“辟谷活佛”马上机警地将禅杖揽在胸前。
　　
　　这一细微，被李知县看在眼里。为了不让外人打扰“辟谷活佛”超度亡灵，李知县将“辟谷活佛”锁在楼上。
　　
　　知县每天只差人送些水让“辟谷活佛”饮用。三天后，手下来报，“辟谷活佛”在楼上每天除打坐念经诵亡灵，没一点异样。李知县冥思苦想一阵后，心中豁然开朗。
　　
　　他上楼对和尚说：“大师果有‘辟谷’神功，只是昨晚，我梦见死去的父亲托梦，说要焚化禅杖和佛珠超度他，再请大师‘辟谷’，念十天《地藏菩萨本愿经》。”说完，他也不管“辟谷活佛”同意否，命人将佛珠和禅杖拿走。
　　
　　下得楼来，李知县先将佛珠仔细审视，这一看还真看出些端倪。传人查验佛珠后，他心里有了底。
　　
　　三日后，知县出公告，让全县香客第二天到县衙门前看“辟谷活佛”弘扬佛法。
　　
　　转天一大早，县衙门前人山人海。
　　
　　李知县见人到得差不多了，让人架出站立不稳的“辟谷活佛”。人们一见，一声惊呼，不知这“辟谷活佛”为什么竟病成这样。李知县也不解释，只让西狱庙俩老和尚将换塑伽蓝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人们听得目瞪口呆，但无法相信。
　　
　　李知县也不慌忙，叫人拿出那根粗大的竹禅杖，当众剖开，只见从禅杖内滚落出几大串佛珠。
　　
　　李知县把这些佛珠放进水盆里，只一会儿工夫，佛珠全成了软软的颗粒。李知县取了一颗，放进嘴里咀嚼，嚼完后咽进了肚里。
　　
　　原来这些佛珠，全是大颗的牛肉粒儿。正在众人瞠目结舌时，李知县惊堂木一拍，要“辟谷活佛”对阳安民众说这是怎么回事。那“辟谷活佛”饿得站立不稳，哪还出得了声儿。
　　
　　李知县说：“那本官替你说吧。你两月前蹿到本县，换上俗家人衣服，夜里潜到城南赵冯氏家，用毒鸡肉药死看家狗，盗走她家一头大黄牛。你将牛牵出本县境，宰后卖了牛皮，将牛肉做成肉干，又将肉干串起，做成佛珠，放在打通了竹节的禅杖里。后来你在路上，无意中听到赵良几个阳安人做生意归来，就一路跟踪，想用‘辟谷’法骗取钱财。你成功了，他们不仅没识破你，还让你成了远近闻名的‘辟谷活佛’。要不是本县听闻你月余为西狱庙筹到三万重金，加之好几起僧尼诈骗案，本县还不得起疑心……”
　　
　　五
　　
　　李知县说到这里，只听下面一声暴喝：“你这天杀的，还我牛来，还我钱来！”
　　
　　原来是商人赵良。他今天本是来给“辟谷活佛”捧场的，没想自家的狗、黄牛和钱财却被这贼人一并谋害掠去。一阵沉默后，受骗的阳安香客突然爆发出“打死他，打死他”的惊天怒吼。
　　
　　就在群情激愤时，一声威严的“阿弥陀佛”镇住全场。
　　
　　人群中，一个瞎了只眼的老和尚，由小和尚搀着，走到“辟谷活佛”跟前。老和尚愤怒地指着“辟谷活佛”道：“你这贼子，都怪我当初有眼无珠收留了你。你把报国寺的镇寺之宝给我交出来！”说到这里，老和尚从怀里摸出个玉碟，让站在一旁的西狱庙老和尚辨认。
　　
　　这俩和尚一下子嚷起来：“这不是我们西狱庙一年前被贼人掠走，做法事供佛用的玉碟吗？阿弥陀佛，怎么在师父手里？这不，碟子底面还錾有‘西狱庙’三个字呢！”
　　
　　瞎眼老和尚指着“辟谷活佛”说：“是这贼子从我报国寺盗宝，逃跑时匆忙落下的。前些日子有人到报国寺打听这贼子，我料想这贼东窗事发，从这玉碟，我猜一年前阳安西狱庙被劫，定是这贼子纠人所为，于是就赶来阳安辨认，果不出我所料。”听到这里，“辟谷活佛”面如死灰。
　　
　　经李知县再审，这个所谓的“辟谷活佛”竟是个亡命大盗，因带人抢了阳安西狱庙后，想独吞财宝，就偷偷逃到乐县。他路过报国寺，将财宝埋在了寺后山边，后来被仇家发现并追杀，负伤逃到报国寺外，被住持发现并救到寺内。
　　
　　可这家伙不仅不思悔改，还贼心不死。一次给住持端药，无意中发现住持开密室并窥到镇寺之宝——赤金如来佛像，就打定盗宝主意。
　　
　　他先将埋在后山的财宝挖出，然后趁住持不备将其打昏，盗得赤金如来佛像连夜逃跑，没想到慌乱中将玉碟落下。
　　
　　谁知黄雀在后，还没出乐县，他就被仇家逮住。仇家把财宝洗劫一空，把他扔进附近一口枯井内。
　　
　　这贼子命不该绝，在井底磨断绳索，爬了上来。报国寺是回不去了，他只得摸回阳安另做打算，于是发生了毒狗、偷牛、用牛肉串做佛珠、装“辟谷活佛”之事。
　　
　　“辟谷活佛”叹道：“本想从此金盆洗手，在西狱庙做个真和尚，没想到被李大人看出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