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劫
红颜劫
作者/ 李辉
一
魏运红是个美人儿,不止平安巷里的老邻故居这么说,认识她的亲戚朋友这么说,现在省城里的选美专家也这么说了。省电视台一年一度的选美大赛,在人欢马炸的期待中落下帷幕,魏运红得了最高分,第三届“东方靓女”的桂冠非魏小姐莫属了。消息轰动了藏马县。
最激动的自然还是老魏家。平常里,人们都说运红姑娘漂亮得出奇,搁在老社会定准是个皇帝娘娘,父母兄长也觉得她怪惹眼,但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的出格。省城选美的消息传下来时,知情人都撺掇魏运红前去一展芳颜,魏运红动了心,却是拿不定主意,便回家征求意见。
哥哥魏运升大力支持,当即决定陪妹子一块儿去,说是如今这年头儿,是个机会就得试一试!老子魏光宝却是竭力反对,冷笑道:“天下的美女那么多,光从电视上看到的就数不过来,哪能轮到你个民女子头上去!去省城来回路费好几百,还得吃喝拉撒,加一堆五六百块怕下不来,票子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魏运升耐着性子百般解释,发现不管用,便脸一抹直戳父亲的疼处:“我们的厂子半死不活,我眼瞅就要失业了!运红初中毕业五年,至今还蹲在家里吃闲饭,看你往后拿什么来养活我们!你要职无职,要钱无钱,这个老子是怎么当的!只知道死过日子,乱插杠子,你晓得什么叫机遇么?如果运红竞选成功,咱们这个家就是一步登天了!”魏光宝经不住儿女吃白食的惊吓和一家人一步登天的诱惑,终于痛苦万状地打开了他盛钱的樟木匣子。
魏运红居然一炮打响了。魏光宝听说后兴奋得发了昏,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东方靓女”这顶花帽子,傻子也晓得它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辉煌的前程和大把大把的金钱哩,据说拍一个广告,就能买十处房子!魏光宝的腰杆子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三寸,看人的时候眼珠子往天上翻了,嘴里的香烟也自然而然的上了一个档次。最牛的是儿子魏运升,整天价喜气洋洋的,高兴了就嘲笑讥讽老子几句,做老子的也不跟他计较。
没想到最终的结果是魏运红花榜无名,名落孙山了。这无异于如五雷轰顶,把一家人从美妙的天堂轰下了昏暗的地狱。
紧接着就传来了运红小姐落选的原因。主办方的消息声称:魏小姐终被淘汰盖因其整体素质欠佳,主要欠缺的是内在文化素质。评委们大都年老体弱,老眼昏花,决赛又是在晚上,追光灯弄得人眼花缭乱,因此就被魏小姐外在的美迷惑住,稀里糊涂地给了她最高分。小道消息则说:“东方靓女”大赛的主办单位醉翁之意不在酒,选美是幌子,弄一笔钞票才是正经。凡知情的参赛小姐,背后都有一二位财神爷替她撑腰,白日里赞助主办单位,黑日里,财神爷领着小姐去赞助单位的领导。靓女的阶梯是用金砖铺成的哩!像魏小姐这样仅凭美貌就想夺名次,那跟睁着眼做梦没啥两样呢!
没经过风吹浪打的魏运红被这场变故一下子搞垮了。她认为自己受到了嘲弄,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但又不知道该埋怨谁,找哪个人去算账,她只能伤心伤肺地哭泣,眼瞅着把自己哭成了个病恹恹的林黛玉了。
哥哥魏运升跟妹子不一样,妹子落选的原因传进耳朵后,他就跟他的父亲老子吵上了。他宣判似的一口咬定,落选原因不管属于哪一个,都是由不称职的老子直接促成的,老子是罪魁祸首。他们兄妹俩初中毕业,只差二三十分而未能进入高级中学,如果花个万儿八千的把高中读完,即使考不上大学,起码也有了一份谋生的资本。老子却死活不花那个钱,还满嘴谬论,说上高中就是为了考大学的,既然肯定考不上大学,还上那高中干吗呢,钱多得没地方丢了还是怎么着!
现在好啦,兄妹俩要终生享受这张狗屁不值的初中文凭了!他们的那个半死不活的铸造厂,最近就要解散一部分职工,听说第一批名单里就有他魏运升,而且赫然高居榜首!要是有一张高中文凭,人家会这样挤兑他么!妹子更惨了,四处求职,人家一看文凭就大摇其头,粗鲁的东西们干脆往外撵她!眼前出了这么个不用文凭的大好机会,却仍然断送在文凭上。假若妹子握有一张高中文凭,他们还能找到文化素质欠佳的借口么?
至于妹子失利的另一个原因,那更是老子的罪过了。兄妹俩启程时,老头子拉着个吊丧脸,把差旅费算了一遍又一遍,模样就像剜自己的心摘自己的肺。儿子反复强调如果入围必须打点,嘴皮子快磨破了,好歹争取到了五百块钱的机动费。省城里,妹子在台上连战连捷,台下可急坏了他这位哥哥。妹子的分数上去,就得找有关人员意思意思了,五百块钱能办点什么事儿!这也怪他这个当哥的,对妹子的美貌估计不足,此行不过是想碰碰运气,早知道是如此这般,就是把那个油头污面的樟木匣子砸了,他也要把家里的全部积蓄都带上!事到临头后悔不中用了,他只好买了几百元钱的礼品,硬着头皮提进了那个最大的头儿家的门,结果让人家当成叫花子轰了出来。
天大欢喜到头来竟是一场空,老子魏光宝同样是十二分的烦恼,而又无端受到了儿子如此猛烈的攻击,真是拉肚子偏给泻药吃,他简直要被气疯了。扪心自问,他也觉得狗儿子的指责不无道理,略微有些心虚,但他不能怯阵,老子要是输给了儿子,那成何体统,最严重的是往后的家长大权就无法施行了。然而儿子的质问他无法反驳,他便避开儿子的正面进攻,揪住了儿子的尾巴梢子,一个劲儿地揭不肖孽种的旧疮疤。
他拍桌子打板凳地狂吼:“妈拉个巴子的,你要是能抵得上老子的一根汗毛,也早就成家立业了,是个人物了!老子花钱花物,叫你去上学,你却只晓得去讨老师们的欢心,打同学的小报告,给老师抹桌子擦地板,进了考场却成了呆子,挣了个小二百五的外号回来!老子托人把你弄进厂子,你老毛病不改,整天价只知道请客送礼巴结领导,床子上的手艺不长进还倒退,年年都是废品尖子!老子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八级工匠了,带了三四年徒弟了,结婚六年整了!你呢,别的先不说,你的媳妇在哪里?是不是连你的丈母娘也还没生啊?”
这场窝里斗,父子二人的阴暗面基本都见了阳光。儿子甚至把父亲在三十二岁那一年,同厂里的一位女工闹恋爱、差点儿把母亲蹬掉的花花事儿都揭发了出来。魏光宝气得眼睛里金星乱冒,要不是顾虑到医药费问题,他就要重拳出击让逆子尝尝他的厉害了。
老魏家的女主人没有资格劝说自己的老伴,她只能劝自己生养的一双儿女。却是女儿越劝泪越多,儿子越劝火势越旺,女人正愁得没法子,没想到,战云密布的屋子里突然放了晴,那父子俩重新喜笑颜开乐不可支起来,腰杆子也再次挺立起来了。这个大转折是红爹红娘们给带来的。
魏运红落选不几天后,红爹红娘们几乎是从天而降,蜂拥而至,而且给介绍的主儿,都是往日里不敢攀扯的。单位里干事的大小是个干部,自个儿闹腾的,腰里至少缠着几十几百万元。往常里,闭上眼睛随便摸一个,魏光宝心里也会乐开花,现在却一律被他不屑一顾地回绝了。哼,也不撒泡尿照照,想让他老魏当丈人,他们也配?女儿是她这一代人里最美的美人儿,退回到百年前的老社会,一准是一个皇帝娘娘呢!随随便便就想娶了去,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比睁着眼做梦还荒唐还可笑哩!
父子俩早已言归于好,把他们的嫌隙丢向了爪哇国,并很快结成了统一战线,扭成一股绳儿替魏运红“验货、把关”。魏运升把未来妹夫的“质量”制订出非常明确的标准:领导干部,副局级以上,而且关系盘根错节,前程明显看好;大款,超过一千万元以上,同样也得是后台硬朗,旱涝保收。否则的话一律免谈!魏光宝以权威的口吻深表赞同,心想这个熊儿子在不犯脾气的时候,脑子还是很好使的,甚至比老子还要好使一些。
二
焦守德一亮相就显示了身手不凡,他没用红爹红娘们出场,亲自出马登门拜访来了,并且也没有谈明来意,只是说听朋友们谈论,老魏家的日子挺困难的,他就想过来交个朋友,说得堂皇一点就是想资助一把。魏家父子知道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肉包子,这个大款爷八成是奔着运红来的,做红娘来了,高枝儿竖到脸前来了!父子俩乐滋滋地钻进了大款的超豪华奔驰,一路进行曲儿奔向舒尔大酒店。
来到富丽堂皇的舒尔大酒店,焦守德流利地点了一桌上万元的酒菜,潇洒地给了服务员小姐一千元小费。在家里叱咤风云的魏家父子俩,面对从未踏入过的这五星级酒楼,面对视花钱如儿戏的这位大款爷,他们只有瞪眼喘气的份儿,使劲地镇静着自己,努力做到不给人家丢了脸。
宴会开始了。焦守德依然不说找他爷儿俩来干什么,在劝吃劝喝的间隙,只随意地聊些闲话。他说人生不容易,要想生活得顺心遂意就更不容易,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知不觉就聊上了他的事业和家资。他说他经营的远东集团总公司,虽说已上了明星企业的排行榜,手中也积攒了几十个亿了,在一般人的眼里够眩目的了,但是在他自己的心目中,却像小孩子过家家玩泥巴一般不过瘾。他的计划,最起码也要搞它几十个跨国公司,让亲属们都干上经理,跟外国佬儿平起平坐。
魏家父子就像在聆听一位世纪伟人指点江山,压根儿插不上嘴。这时候焦守德顺话儿靠近了主题,他说家有千事,主事一人,他的摊子越弄越大,都大上天去了,可是老焦家拨拉来拨拉去,硬是找不出个主事的贤内助来,经过调查研究,运红姑娘可以担此重任,因此焦家有意同老魏家联姻,但不知魏小姐是否已拣就高枝。
魏家父子以为,焦守德是在给他的儿子或者是侄子什么的做媒,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泛出了绿光。跟著名的焦氏家族联姻,那跟县长家族联姻差不多一样的。只是不知道焦守德想把运红说给哪一个。倘若是他的儿子,了解一下这个儿子是不是痴巴,是不是断胳膊少腿,这门婚事就该敲定了。如果是他的侄儿之类,那就不忙把话说死,他们首先要搞清他在集团公司的地位和财权。
父子俩正在这样想着,忽听焦守德慢腔慢板地道:“虽说我已经离了婚,但如果魏小姐的确已拣就高枝,那也就不必勉强了,我再另做选择就是了。”原来他介绍的是他自个儿!父子俩的思路顿时中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父子俩自然清楚,说财权论地位,嫁给总裁焦守德,比嫁给他家族的任何成员都理想十倍二十倍。问题是,焦守德已经小六十岁了,从他那不太小的眼袋和秃得锃明瓦亮的脑瓜子看来,这或许还是一个有所保留的岁数。而且,他在婚姻方面的名声也不太好,在这座小城,他傲视众生的财力和高速度的离婚频率同样出名,因此驮着一个“职业新郎”的不太名誉的外号。父子俩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把运红许配给焦守德,外人会不会造谣生事,说他们贪图的是钱财呢?运红她本人会不会同意呢?
焦守德不急着让魏家父子表态,他慢言细语地谈起了他的婚姻。他说在世人眼中,他可能是一个对婚姻不大负责任的男人,其实世人哪里知道他内心的苦处?每一次离婚,他都经过了艰苦卓绝的思想斗争呢,没办法,那些女人太低俗了,继续维持下去他的感情实在是受不了,只好忍辱负重地离掉了。他常常痛苦地这样思索:为什么进入他生活领域的,都是些智商低下的俗不可耐的女子呢?命该如此,还是他的眼界过高,抑或是这个城市的女子都差强人意?半月前跟第十五任妻子离婚时,他揪心撕肺地发誓再也不续娶了,他再也承受不住第十六次离婚的痛苦了!可是静下心来一想,偌大的家业,竟没有一个正宗的子女来继承,又着实不甘心,不甘心啊!
魏家父子登时发起急来,焦老板六十岁的人了,这个年龄的人最容易得病的,说归天就归天了,他归天之后,辛辛苦苦经营积攒起来的一家家工厂、一张张存折,竟被前妻及其子女瓜分了去,这不是白忙活一场了么,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么!父子俩受不了了,就跟自家的产业眼睁睁被别人哄抢了似的那般着急,那般心疼,父子俩争先恐后地发起话来,他们劝阻焦守德万不可草率从事,随便断了续娶的念头。爷儿俩都不由自主地改了称呼,不喊焦大老板了,魏光宝喊“守德”,魏运升称“焦哥”。
“守德,可不能把家业丢给外人呐!”
“焦哥,才貌双全的女子并非没有呢!”
焦守德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我跟运红小姐真要能结成夫妻,那就说明咱们两家有缘分。运红小姐帮我管家理业,我帮运红孝敬父母和兄长。父母亲虽说还是正当年,但是养下了两个好孩子,理应蹲起来享清福了。过些日子,我到花园新区弄块地皮,花个一二百万盖一幢小别墅,请你们去住,日用开销往后都算我的。运升弟呢,想进远东集团里去帮我,我双手欢迎;如果喜欢自己闯荡,城里城外的大小单位,随你挑选。”
魏家父子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喘开了粗气。
“魏叔,运升弟,我还要去会见日商,今儿不能多陪了,你们慢慢吃。”说着焦守德打开精致的小皮箱,取出两个砖头样厚的红纸包,“这是今儿的辛苦费,跟婚事没关系的,二位别多心,也别嫌少。”
焦守德的脚步声还在响着,父子俩就把各自的红纸包搂到了自己跟前,三把两把地撕破纸包,把新崭崭的票子卡在手里,唰啦唰啦地清点起来。不偏不厚,不多不少,一个纸包六万块。六六大顺,焦守德取了个吉利数。二六一十二,合起来整整是十二万元,好大的一个吉利数哇!父子二人的四只眼睛同时鼓突出来,跳动起荧荧的绿光。
爷儿俩仔细把票纸垛齐,用餐巾包起来,显然是没有心思吃饭了,然而面对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不吃实在觉得可惜,带走又怕给焦守德脸上抹黑,于是就抓起筷子,捡那不认识的物件往口里送来。这当口魏光宝的眼珠子忽然一转,一伸手把儿子的那捆钱划拉了过来,同时敏捷地跳开了身子:“你小孩子手里可不能有钱,想花的时候再问我要。”
魏运升也跟着跳起来,瞪眼说:“你这是干啥,这钱是给我的!”边说边追了过去。魏光宝搂着两捆钱,围着桌子转圈儿跑,理直气壮地喊着:“这是给我女儿的!给我女儿的……”魏运升气喘吁吁地追着,急赤白脸地叫着:“你怎么这么不讲理!焦哥明明说是跟婚事没关系!”魏光宝知道这样追逐下去,他难逃狗儿子的鬼爪,于是他迅速地脱下外套,把钞票裹了进去,紧紧地抱在胸前,狗儿子要想得到钞票,除非把老子打死了,他谅狗儿子也没那个胆量。他把头一昂站下了,这才气哼哼地回答儿子那句话:“跟婚事没关系?焦老板以前咋不送你东西呀?你小子可不要胡搅蛮缠哩!”
魏光宝的脾性魏运升晓得,他知道这钱眼下很难得手了,只得回家后再想别的办法了,他咽下口唾沫,恨恨地道:“你真是个老财迷!这点儿钱算什么?要真能跟焦家结成亲戚,百万千万都不在话下的!但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运红妹子不点头,一切都等于是墙上画饼!”
“什么,这么好的主儿她还会不满意?”魏光宝以为儿子在有意扫他的兴,“她是金枝玉叶,还是县长的女儿市长的孙女?”
三
事儿果然被魏运升说中了,父子俩一唱一和,把焦守德往外一端,尽管是曲里弯儿地端出来的,却依然遭到了魏运红的断然拒绝。
其实,魏运升还把焦守德的情况做了些小小的修补,把焦守德的那个有所保留的岁数适当地压了一压,说成是四五十岁,财富翻了十番,几十个亿增至几百个亿。离婚之事不大好收缩,因为焦守德的名声太大了,说没离过不行,无法障人耳目,实话实说又太惊心,就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去了事,说是因女人太埋汰,焦大哥经历过不幸的婚姻。冷不丁听来,天下再找不到这般可心的主儿了。没想到魏运红还是没往心里搁,居然以为他父子俩是在开玩笑,嬉皮笑脸地回复道:“焦守德真那么可爱,那就拜他做干爸吧,下次竞选东方靓女,请他做咱们的后盾!”
“哥哥不是跟你闹儿戏啊!”魏运升着急地道。
“你正经八百给老子说!”父亲虎着脸跟随道。
魏运红俏丽的眸子慢慢地睁大了,一直睁大到了极限:“你们真想让我嫁给一个这样的人?”她哆里哆嗦地说着,睁大的眸子里忽地涌出了两股泪水,她胡乱抹了两把,就抽泣着跑出了客厅,跑进了自己的卧室。一家人跟着跑进来,魏运红不管不顾,一头扎到床上放声大哭。
心软的母亲跟着哭出了声,忍不住想发表自己的看法,哽咽地道:“那个人好是好,就是岁数太大了,离婚回数太……”一句话没说完,魏光宝劈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子,摔摔打打地把她拖进了客厅,手指头戳点着她的鼻尖命令道:“从现在开始,你要再对红儿的婚事插一句话,我就把你的猪嘴扇烂!”老伴赶紧点头答应,可是,或许她觉得这桩婚姻太不对头了,头还没有点利索,肚子里的话又不由自主地溜出了口:“他爸,咱红儿才十九岁……”魏光宝说到做到,立马挥起巴掌,兑现给了老伴两记响亮的耳光:“你他妈的知道个什么好歹!从现在开始,什么屁也不准你放了,就是咳嗽声也给我咽肚子里去,听到没有?”老伴含泪点头说:“知道了。”
镇压住了老伴,魏光宝快步回到了女儿的卧室,发现女儿已经不那么长声大气地哭号了,坐在床上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儿子坐在床沿上心平气和地劝说,魏光宝略略放下些心来,焦躁地摸出一根烟抽起来。
“对了,这就对了,哭不解决问题,有话咱们慢慢说嘛。”魏运升爱怜地道,“不同意也不要紧,这桩婚姻八字还没一撇嘛……”
魏光宝一听这话发了急,烟巴一摔大声道:“你胡扯,谁说八字还没一撇……”魏运红又“呜”的一声哭起来。魏运升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语调却是温和的:“爸,你不要这样,我妹子不是个糊涂人。”说完便示意父亲出去。
魏光宝不想出去,他怕儿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把事情弄砸了,却又担心狗儿子犯了性子往外拖他,因此便掉转过身去,不再插嘴的意思。他知道儿子跟老子一条心的时候,心眼儿比老子多些的,可是看到儿子好长时间不发言,怎么着也按捺不住说话的欲望,就再点上一根烟,勉强堵住了自己的嘴。熊儿子真有耐心,直到运红完全止住了哭声他才开口。
“运红,你对焦守德不满意,其实呢,就因他离过婚和岁数大一点这两点子事。粗粗听来,这两点子事似乎是个缺陷,可是仔细一想,不但不是缺陷,而且还是个难得的大优点哩!妹子你想一想,古今中外,闹离婚的多半都是哪些人?都是些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嘛!黎民百姓,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就像你哥这号的人,能找个媳妇就算烧高香了,压根就没有离婚的资格哩!你哥这个档次里的人,一百个童男子捆一堆,你能跟他们?既是大人物,又年纪轻轻没结过婚,这种情况自然更好,但妹子你要知道,嫁给这样的大人物纯粹是在冒险呢,是在拿着自己的青春开玩笑呢!大人物都有永不满足的特点,又有职位金钱替他撑腰,因此,头几任妻子无论怎样出色,都无法满足他不断求新的欲望,过个两三年就把她们蹬开了。对于大人物,四十左右这个年龄段全是危险区!这个年龄段以外就保险了,特别是五十岁以外,性情已彻底稳定了,万不会再去想三想四了,而且由于是老夫少妻,他还会把年轻的妻子供在头顶上,当星星月亮一样伺候着!嫁给五十岁以外的大人物的女人,说穿了,是牺牲掉了其他跟自己同样出色的女人,自己拣了个大便宜!妹子,哥哥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果焦守德还不满五十岁,还没有结过婚,就是砍了哥哥的头,哥哥也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我不能眼睁睁看自己的亲妹妹遭受感情的折磨,眼睁睁看自己的亲妹妹跳火坑!”
魏运升这一番声情并茂的演说,首先把老子魏光宝打动了,他要是红儿,这会儿出嫁都行哩!嘿,熊儿子的嘴巴子真他娘的厉害!他不知道,儿子为了这篇演说词,几乎抠干了脑浆,调动起了所有的知识库存,还细读了几部花花作家制造的花花书,反复推敲才定稿的。魏光宝喜滋滋地想,听了这么顺耳朵的道理,木头人也会开窍的。看红儿,果然被说动了的样子,低垂着眼睛,抿紧着嘴唇儿,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抠挠床铺。熊儿子也看出来了,得意地扫了老子一眼,信心百倍地等待着妹子开口。
运红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看哥哥,又看看父亲,头又垂了下去,轻声说道:“哥,爸,道理我听下了,可我没法儿照着去做,富贵跟人相比,我觉着人更重要。也许我就是个穷命,你们别劝了……”
魏光宝忽地跳起身来:“你你你……”
魏运升的眼睛里也蹿出了恼怒的火花,但被他及时地止住了。他把父亲按回椅子上,使了一个眼色道:“爸,你别发火,妹妹一时想不通,怪只怪她年幼无知。她还是个学生性儿嘛!妹子……”
“哥,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魏运红嘤嘤地哭起来,“这事我永远都不会想通的,永远都不会的!”
魏运升按捺着性子道:“运红,姑娘家都想找个年轻英俊的,贫点富点不太计较,这种心情我理解。这是姑娘们找主儿时的通病,这种通病是要命的!过上几年苦日子,年轻英俊没影了,有的只是没白没黑的操劳!外人你不知道,咱妈你该清楚吧?咱妈才五十多岁,你看她熬煎成个啥样子了?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脸盘子揪皱得就像个麻团儿,还指望谈情,指望说爱?下辈子吧!如果嫁给焦守德那样的主儿,眼下定准还水灵灵的呢,再来他个二次恋爱,保证还可以剔剔挑挑!你看电视里人家那些老歌星……”
“哥,我不听了不听了!”魏运红心烦意乱地哭道,“焦守德天样好,我也不可能嫁给他,你就别白费唾沫了!”
“我打死你这个犟种!”魏光宝忽地扑向女儿,魏运升急忙一把扯住了他的后脖领子,借着这股劲儿把他拖了出去,不准他再瞎掺和。魏运升走回屋来,他也没道理可讲了,耐心也就冲破极限了,嗓门一下子高了上去:“运红,你要对自己的美貌负责的!你拥有这副美貌不容易,随便处理太可惜了!你别不识数,没有这副美貌,你倒赔钱也攀不上焦守德的!”
“哥呀,别再说了,妹子求你啦!”
“我是你哥,有开导你的义务!”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是不是喝下迷魂汤啦!”魏光宝跑进屋,儿子急忙拦上去,他捞不着近前打女儿,气得又蹦又跳,“守德家是个啥,整个儿一个福窝哩!离过婚,岁数大点,那算个啥毛病!过去的皇帝,媳妇成千上万,都快归天的岁数了照常娶来娶去,娶到哪一个,哪一个就欢喜得要死。这些女人图的个啥?还不是图了个吃香喝辣、穿绸着缎,有花不尽的金银财宝!老子实话说给你,今儿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运红,你就答应了吧!”
“你们是在逼我了?”魏运红惊讶了,泪汪汪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们是不是花了焦家的钱?是不是想跟着沾光?”
“运红,你都扯到哪儿去了……”
魏光宝跳过来,质问道:“花钱咋啦?沾光咋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跟着沾点光还不应该?要不我养你干啥!”
魏运红被她父亲的话惊呆了,紧接着就愤怒了:“原来你们是钱迷心窍了!你们咋不想想,我跟个半老头子同床共枕是个啥滋味!你们走,我不想听到你们再说一个字,你们都给我出去!”
魏运升悻悻地道:“话不要说得这样绝!我劝你还是静下心想一想吧,我们不会眼睁睁看你错过这次机会的,坚决不会!”说完,他劈手捉住老子的手腕子,死拖硬拉地把父亲弄出了妹子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