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耳朵
四
白泉没有告诉玉梅就直接去了王三两家。
王三两正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褪了色的水曲柳茶几上,摆着旧式的白色搪瓷茶盘,几个印着红花的玻璃杯,杯底生了烟色的茶锈,围在暗红色的南泥茶壶身边。
电视节目是“星光大道”重播。
白泉推开王三两递过来的茶杯,垂下睫毛,迟疑了一下说:“三叔,黑耳朵死了,窝死的。”
“死了?你是说牛死了?”王三两的脸立刻僵住了,半截眉跳了跳,笑意木然地僵在瘦长的脸上。
白泉的心里不装事。他刚一迈进院子,那满面痛苦的表情,就让王三两察觉到了。但却没料到,小母牛会这么快死了。
白泉沉重地点点头,抬起脸看着王三两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叔,你看……”
王三两的半截眉皱得更紧了。他慢慢啜了口茶,摇摇头,搓了搓干瘦的手,薄薄的嘴唇咧了咧,露出满脸的苦笑:“老侄子啊,三叔知道你是老实人,有些话我真不好说……这样吧,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你多少也得损失点。这头小牛啊,到了秋天一出手,少说能卖一万二。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一口一个三叔的叫着,我怎么也得让你过得去,这样吧,你给九千……不!八千……哦……就八千!你赔点我也赔点。”
白泉的脸腾地涨红了。胸口沉沉的像压了盘磨。
“三叔,你那牛可是头病牛,进了群就不吃草,还拉稀……一头好牛,也不值这个数啊!”白泉涨红了脸,他摸了下额头,焦急地和他争辩。
“哎,白泉,怎么说话呢?我那牛有病?有病你咋收呢?昨天早上,好多人都瞧见了,那是一头水光溜滑的牛!你说有病,谁给证明?你呀,去找个证明人啊!真是的!”
王三两勃然变色,茶杯墩在茶几上,啪地一声,茶水溢出一半。
……
一阵沉默。
“哦,白泉,要不这样,八千元你如果承受不了,你按牛的大小,给我另买一头也行。我也知道,你心里很痛苦。我知道痛苦就是一盘菜,谁吃谁难受。可是,它既然来了,你不吃又不行。退一步说,就算三叔我讹你了,那话还要说回来,谁让你犯了错呢?有了错,就要有代价。这个代价,就是交学费。”
王三两说完挺直了腰,翘起二郎腿,从红色的烟盒里抽出支香烟,啪的揿着打火机,并不急着点燃,斜了白泉一眼,这才嘬了嘬清瘦的双腮,慢条斯理地喷出一口浓烟。
白泉心里明白,自己和王三两讨价还价,无疑是从猴嘴里抠枣,或者是与虎谋皮。明知道掉进了他的坑里,却有苦难诉,苦果子难吃也得往下咽,于是他双眉一扬,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门气,说:“三叔,八千就八千,可你得容点空儿,我卖了牛肉,再凑点钱,一块给你行吗?”
半截眉跳了跳。王三两耷拉下松弛的眼皮,绷着瘦脸点了点头。
大霞子送走白泉,进屋看见王三两头仰在土黄色沙发的靠背上,正悠闲地在吐烟圈,一副幸福万分的样子。终于把压在心里多日的痛苦解除了。他不能不沉醉,那感觉就像便秘三天突然一下子泄空了一样。
大霞子看不上丈夫的这一套,不觉心生厌恶,于是尖起食指,杵了杵那秃亮的脑门,冷笑一声:“王三两呀王三两,你都损出了胰子沫!连白泉你都算计!真过分!现在我知道了,那牛为啥拉稀?原来你给它吃了泻药……还瞎拽,什么痛苦是盘菜。你就损吧!”
王三两啜了门茶,满脸的不在乎,摇摇头回敬了一声冷笑。
“老娘们儿家家的,少得瑟!”
“老娘们儿怎么啦?老娘们儿也比你讲究,你当我不知道啊,那牛原来就有病……你贼死忙活地弄了半天,也不知道咋弄的,那牛的毛管就发亮了,跟好牛似的!”
“猪拱鸡刨,各有各的道!狼趴在洞边吃肉,狗跑万里也吃屎!弱肉强食,当今就这样。痛苦就是一盘菜咋啦?痛苦就是一盘菜!可我不会往下吞,更不会含在嘴里品味。别人能把它端给我,我也会照样端给别人。只有你端给了别人,你才能不痛苦。这盘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送出去的,你让白泉把这盘菜送给别人试试?哼。爹娘没给他那段肠子!”
“呸!”女人扭头狠狠地啐了门,劈手抢过男人嘴角上的半支香烟。丢在水泥地上踩灭,阴沉着脸子嘟哝,“看这屋子让你抽的!你就是这样个屌人,看到别人痛苦,你就幸福。一句话,损人利己!我还不知道你那半截坏肠子!”
王三两咧咧嘴,站起来搓了搓手,讪笑着说:“好肠子也罢坏肠子也罢,不吃亏就行。再说,我就是一根坏肠子你又能怎么样,扔了四十奔五十了。”
“是不能怎么样,可我一想想你那些烂眼子事,做梦都恶心!”
玉梅倒没说什么。她知道人情世故的眉高眼低。她觉得有些事情,没必要喋喋不休地唠叨。比如黑耳朵死了这件事,唠叨丈夫就没用。再唠叨黑耳朵也活不过来。只能让老实善良的丈夫生气窝火。何必呢!
白泉却不行。他进门就说黑耳朵死了,然后就黑着脸倚着间壁墙默默发呆、憨厚的圆脸扭曲成了一团破抹布。香味扑鼻的鸡蛋打卤面端了上来,他挑了挑,然后喝了两口汤就扔下了筷子。玉梅捡起筷子硬塞回丈夫手中,狠狠瞪了一眼,脸上漫上了愠怒,她眯起眼睛说:“看你这点肚量!这么点屁事,就耽误了吃饭呀?”
丈夫长长叹了口气,悻悻地看了眼妻子,无奈地端起了面条。
晚上,白泉仰面躺着,忿忿不平地告诉玉梅,“王三两要八于元钱,一头好牛,也未必有这个价钱!明显讹人!哼!”
玉梅往丈夫的身边贴了贴,顺手揽着他的腰,脸蛋贴紧他的胸脯,轻松地说:“不就是八干元钱嘛。多大点事啊!再说,不是还有条死牛吗?没事!好好睡觉。明天再说。”
一句话让白泉的鼻子发酸,泪珠子不争气地又流了出来。他禁住嗓子眼发紧,说话的声音便哽咽了:“我一年能挣几个八千……都怨我,昨天就不该把黑耳朵牵回来!咳!我也该死!让黑耳朵跟着牛群慢慢走呗,非把它拴上千啥?再说,我走的时候,也没看看牛头绳拴紧了没?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痛苦!王三两还说,痛苦就是盘菜,你看看多气人!”
“得得!看看又来了!我知道你心里痛苦,可是你不能跟痛苦叫死劲,就算、就算痛苦是盘菜吧?那咱把痛苦这盘菜好好嚼一嚼。用句文学的话来讲,就是咀嚼。嚼烂了,品透了,还要弄明白醋从哪酸蜜从哪甜。想想看,如果你不把黑耳朵牵回来,如果你今天把牛头绳拴高点,可能就不用吃这盘菜了呢!”
说着,伸手帮丈夫抹去鼻翼两侧的泪水。
山村的夜,静谧而又安逸。妻子和女儿都进入了梦乡,均匀的呼吸在黑暗中轻轻地起伏盘旋。白泉心里难受极了,他没有妻子那般心胸,三言两语就把烦心的事打发了。因此没有丝毫的睡意,他无法入睡。一闭跟睛,黑耳朵就在眼前晃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狗叫。那是一长串的汪汪声。利箭一样撕破了夜的寂静,也钻入了白泉的脑际。他一激灵打了个冷战。哎呀!黑耳朵会不会被老虎吃了?
去年冬天,邻村的一头小牛就让老虎给吃了。
封山禁猎十多年了,山里一些野生动物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
不行!必须上山去看看黑耳朵!不管咋说,有条死牛在,多少还能换点钱。如果喂了老虎,那真是亏大了。
想到这里,白泉身子一挺,猛地坐了起来。
摸黑穿衣服。他不想惊动妻子。
玉梅还是醒了。
她伸手拉住丈夫的衣襟,惊问道:“干啥去?”
“上山看看,别让老虎把黑耳朵吃了。”
“你自己去?”
“嗯。”
“不行。我和你一块去。”玉梅拉开半边窗帘不放心地说。
“那女儿呢?她一个人要害怕的。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在家陪女儿。”
白泉看了眼熟睡中的女儿。朦胧的月光下,她睡得很沉,俏丽的嘴角浮现着淡淡的微笑。
“没事。她觉大。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要不,把她奶奶喊来?”
“不用。老太太觉轻,这会也就才睡着。别让她和咱们一块闹心。”
妻子说着拉上了窗帘,也悄悄地摸黑穿衣服。
两人轻手轻脚下了炕,摸黑穿上鞋,又找到手电戴在头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把挂在障子上的镰刀拿好,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家门。
五
白泉在前,玉梅跟着,两人出了村子,过了水泥小桥不远,拐下了乡路,走过张大嘴家小窝子苞米地,再往上走不远,就进了林子。
微弱的月光,难以穿透浓密的树冠,林子里愈加阴暗。手电筒的强光里,层层叠叠的绿叶绿草,仿佛比白天更加鲜嫩,如同涂了一层绿色的油彩。
起先,还有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到后来,小路越来越窄,渐渐地消失在野草丛生的山坡上了。
两人无话,默默地走着,杂乱的野草不断地拉扯着他们的脚踝和裤腿,刷啦刷拉直响。小动物们觅食的声音时隐时现,间或夹杂着小虫们温和而又悠闲的呜叫。还有山涧的流水声,也清晰得仿佛近在眼前。
树木稀少的地方,月光顽强地穿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草地上,明明暗暗,朦朦胧胧,沉寂而又落寞。
爬过一个小山坡,顺着岗梁往前走了一段,就是老林子。进了老林子,白泉在前面领路,玉梅跟在后面提着手电筒。两人的话越来越少。当然是玉梅不想多说了。离家越远,她越来越惦念女儿。毕竟,女儿只有十岁。如果她一觉醒来,发现父母都不在身边,一定会惊惶失措。于是,玉梅隔一会便催问一声:“还有多远?”白泉就回答一声:“快了。”玉梅不知道,这快了到底有多远?
白泉一边折断拦路的树枝,一边提醒妻子小心脚下各种绊人的青藤野蔓,还要回答她真的没法子确切答复的问题。他哪里知道,一出家门,妻子的心情就纠结起来。她一方面惦念着女儿,另一方面心里也害怕。她不知道,万一真的碰上老虎,就凭丈夫手中的一把镰刀,结果会怎么样?
他们爬过一个斜坡,丈夫在前面一拐,顺着山的另一个斜面,横着往前穿行。
这是一片原始森林,生长着一些杂树。有粗大的椴树、柞树、红松,也有一些不成材的白拗子、青秸子或者枫树什么的。地面也比较硬实,长满黑色石花的大石头随处可见,大大方方兀突地露出地面。野草比较稀疏,是一些错草,还有一些人参草、野苏子、山茄秧和一些不知名的杂草。
没有太多的阻碍,他们的步子加快了许多。又走了十来分钟的样子,跟在后面的玉梅突然惊叫一声:“白泉!停一下!”白泉正要跨过一棵长满青绿色苔藓的风倒木,闻声停了下来,问道:“干啥?”玉梅没理他,手电筒的光柱从丈夫的脚下移走,挪到自己的脚下。
“……白泉,你看……这是不是棒槌?”问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白泉哈哈地笑了:“快拉倒吧,这地方我尿尿都尿遍了,哪会有棒槌?”说着回身坐在倒木上,趁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白泉!真是棵棒槌!我敢肯定!”玉梅把电筒的光柱对准丈夫,狠狠跺着脚,急促地大叫。
几棵野苏子被她踩倒了。
“呵呵,如果有那也是棵‘趴货’!这里怎么会有野山参?”他伸出胳膊挡住刺眼的光,仍旧不肯相信。
“是不是山参你也得看看!管他是山的还是家的,总会换点钱吧?”玉梅收回手电筒,往前走了两步,蹲在草丛里,手指拨弄着一棵顶着团红籽的草,嗔怪地说道。
眼睛跟着光柱一扫,白泉心里忽悠一下子。他也发现了那棵草!
那棵草长在一棵粗大的红松树下,它的右边,是一块凸出地面一米多高黑色的卧牛石。右边拥簇着一些人参草和野苏子。
白泉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那棵草的确与众不同。巴掌似的五个分叉,每个叉子上长有五个叶子,五个叶子中间,高高地挺起一团鲜红的浆果。他确信,那真的是一棵人参,而且很有可能是棵大山参!
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奔到玉梅身边,白泉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说:“玉梅呀,很可能是棵大山参,我记得这地方没谁栽过人参。五品叶……呵呵,咱们这里,可是好多年没有人挖过五品叶了。”
玉梅的手指捏着那紫色人参茎,小声说:“那样可好了,我们是来对了。咳!你还愣着干啥?扒扒看看,是山参还是趴货?”
白泉把手里的烟蒂丢进草丛,嘎吧一声,把眼前的一棵手指粗的半拉子树条子折下,折下半尺来长的一段,用镰JJ削平削尖做成刀的样子,然后蹲下身子,扒去地面上的枯草腐叶,木刀小心翼翼地扒着黑乎乎的泥土。
玉梅抿了下头发,蹲下来屏住呼吸盯着丈夫的双手。
挖下去一寸,露出了人参的芦头。白泉看了眼玉梅,小声说:“大概是棵山参……芦头不短啊。”
“是不是山参,还要看肩膀呢!”玉梅摇摇头,担心地说。大山里住了几十年,她对人参也略知一二。
“你快照照!我挖到了它的肩膀!”
“白泉!我们要发财了!”玉梅一照,禁不住一声惊呼,扔掉手电,一下子把丈夫扑倒了。
“真的?你看准了?”
“当然。我看准了。皮很紧,纹很细,肩膀有拇指粗呢!”
“媳妇,我们要发财了!”白泉叭的一声,吻了下妻子,惊喜地附和着。
松了手,两人坐在草地上。手电筒早歪了,斜斜地照着山下的方向,一棵粗大的扭劲子树,在强光里十分伟岸挺拔。
“媳妇,你说现在我们咋办?”白泉摸起手电,又照了照山参,让玉梅拿主意。
“那还用问,挖啊!……哦,不行,得先看看黑耳朵,然后要早点回去,琳琳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那……人参咋办?”白泉觉得妻子说得对,但又实在舍不得离开。他太想早一点把人参挖出来了。
“好办!咱把人参秸子掐走,然后做个记号,明天一大早就来挖!”玉梅说着,伸手撸下鲜红的人参籽装进衣兜,接着把粗大的人参秸子拦腰掐断。
白泉答应一声,把那木刀插在坑穴边上,抓些枯叶盖好,拿起刚才丢在一旁的半拉子树枝盖了上去,想了想,又把附近的几棵暖木条子折断,也压在了上面。做好了这些,他拿起镰刀,把附近几棵小树都刮去了一段树皮作为记号。
两人跨过风倒木,白泉回头照了照,确信就是大白天也很难有人发现那里会隐藏着一棵大人参,这才放心地找黑耳朵去了。
六
他们来到黑耳朵死的地方一看,牛没了!
压在牛身上的那些带叶的树枝子,乱七八糟地散落在草地上。
手电的光很强,地上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草地上没有血迹,周围的野草也没有倒,即使老虎来了,也不能一口生吞了黑耳朵啊。
两人面面相觑。
一头死牛,哪去了呢?
白泉要过玉梅手中的手电,抬起胳膊,转着圈朝四处照射。
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粗粗细细的树干,再就是高低起伏的蕨类植物和野藤野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杂草丛生,一片绿莹莹的世界。
就是没有黑耳朵的影子。
当手电光回到原处的时候,白泉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惊异地咦了一声。
玉梅情知有异,便问:“你咦什么啊?”
白泉说:“我下午割的那捆水稗草没了。”
“草怎么会没了呢?”
两人同时想到,那只有一种解释,被牛吃了。可是一头死牛,怎么会吃草呢?如果它没吃,那么,草又会哪里去了呢?
正在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林子里传来“嘎吧”一声脆响。
好像是枯枝断裂的声音。
幽暗的老林子里,声音分外响亮。
玉梅一哆嗦,靠近丈夫拉住了他的手。她不知道,会是啥东西弄出了声响。
白泉心里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握了握妻子的手,挥起镰刀,用力地敲打着身边的一棵柞树枝干,“梆梆梆”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野兽们对于响声都是十分敏感的,无论什么时候,一旦听到响声,就知道有异类在附近活动,一般都会选择立即逃离。对于它们来说,响声就意味着危险,生存是一切生命的原始本能。
前方又“嘎吧”响了一声,而且还伴着哗啦哗啦的响声。很像动物在草丛中走动。
“白泉,是……老虎……吗?”
玉梅抱住了白泉的腰,怯怯地问。心已跳成了一团。
“不是。”白泉的回答很肯定。说着开始移动脚步,试图朝着发出响声的地方走去:
“白泉!白泉!求求你,别往前走好吗?万一是老虎,咋办啊?啊?”玉梅扯着丈夫迷彩服的衣襟,急得快要哭了。
“玉梅!没事的。就算是有老虎,看见手电光,也会吓跑的。”说完,他拉紧妻子的手,拨开小灌木的枝条,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轻轻跨过草丛中木通或者野猕猴桃的藤蔓,朝发出响声的方向摸去。
响声仍然继续。
他们不敢弄出声响,便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往前走,即便这样,脚下还是发出或大或小的声音。有枯枝踩断的声音,也有野草摩擦裤腿的声音,还有玉梅心跳的声音。
绕过一棵树皮斑驳的老沙松,又躲开两块布满石花的巨石,一团野葡萄藤子满满当当地缠在暴马子树上,严严实实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偏偏这地方的野草又分外茂密,是大片的高丽灰菜、哈啦海和蛰麻子。他们只得往山坡上爬了几步,绕过一棵憨大杨,弯腰从一丛鸡树条子下穿过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白泉,猛然停住了脚步。
后面的玉梅也停下了。
两人的视线,同时定格在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一棵老楸树下,围着一片葱茏的刺五加,高高低低一片浓绿。这片浓绿之中居然露出了一片黄色,那片黄色中居然还有几道黑色的斑纹。
玉梅觉得一股寒意从尾骨直冲脊椎,心脏也跟着抽紧了。她下意识地抱紧了丈夫,悄悄地问:“白泉,老虎是黄的吗?”
白泉觉得妻子身子在发抖,便想镇定一下,稳住妻子,却不想自己的声音也跟着发颤。
“……是……”
“有黑纹吗?”
“有……”
“你说,这是黑耳朵还是老虎啊?”
“……不知道……”
“如果是老虎,咱咋办啊?”
“……不知道……”
“你也怕了。”妻子生气了。
“我?没有!你害怕了?要不,你踏着我的肩膀上树躲躲?”
“不行,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老虎也会上树的。白泉,我真的好害怕……”
“树下不还有我吗?”
“你能打得过老虎啊?要不……要不我关了手电吧?”话音刚落,玉梅便关了手电,黑暗立刻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们。
“哎呀不行!”黑暗中自泉碰了下妻子的腰,急切地说,“老虎闻到了人的气味,朝咱们扑过来就完啦!快快!打开手电!”
恰在此刻,前方哗啦响了一声。
玉梅急忙推上电门。强烈的光柱立即推走了眼前的黑暗,眼前豁然开朗。
啊——!
突然出现的一切,竟然让两人同时惊呼一声。
一片浓绿中间,赫然伸出了一个牛头!
“黑耳朵!”
“黑耳朵!”
黑耳朵没死!
两人孩子似的扯着手朝黑耳朵飞奔过去,脚下的野草被趟得唆啦唆啦地响。
白泉一把抱紧黑耳朵的脖子,居然呜呜地哭出了声音:“黑耳朵呀黑耳朵,我寻思,你不会坑我……呜呜……”
玉梅的泪也流下来了,她拍拍黑耳朵的背,摸摸它的耳朵,转到前面,用手电照着它的脸,然后把手中的人参秧子递了过去。
黑耳朵伸出长舌一卷,贪婪地吞入口中,缓缓地嚅动几下,便咽了下去。仿佛意犹未尽,它竟然伸出粉红的长舌,舔了舔玉梅的手,然后抬起头来,哞地叫了一声。
“玉梅,你咋把参秧子给牛吃啦?”
“它不是有病吗?都说人参有病治病。没病防病,给黑耳朵吃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或许。它吃了就不拉稀了呢!”
两人牵着牛来到发现人参的地方,挑了棵有树权的楸树,高高地拴好了黑耳朵。
“这回不会再窝着了吧?”玉梅不放心,提醒了一句。
白泉摇摇头。
下山的路上,玉梅问白泉:“你说黑耳朵本来已经死了,它咋又会活了呢?”
白泉想了想回答:“叮能是它并没死,只是一时背过气去了。”
两人又商量着怎样处理黑耳朵。白泉说:“最好还给王三两。”玉梅叹了口气:“够呛!”白泉不信,他说:“反正牛也没死,完璧归赵有什么不行?”玉梅心里有数,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
现在,她又开始挂念女儿了,几乎小跑起来,只想着快点回家,看看她醒了没。
“棒——槌!王敢——哥哥!”“棒槌!王敢——哥哥!”他们身后的黑黢黢的老林子里,人参鸟的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唱歌一样清脆悦耳。
起露水了,回到家里的时候,两人的裤腿和鞋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