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耳朵
黑耳朵
作者/ 王山
一
破瓢在电话里找王三两打麻将,老婆便拿着丈夫的手机出门来问。
撒完了一泡长尿,王三两停在院子里对着牛棚凝眉沉思。
老婆叫大霞子,红红的脸膛,胖乎乎的。她喊完了便倚着门框,仰起脸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她的头上扣着粉红色的电帽子。刚刚染了发。
“不去!”
“是破瓢叫你!”
“谁叫也不去!”
“破瓢”是赵大发的外号。这家伙整天撇着八字脚站在街上卖猪肉。有事没事总会哈哈大笑。那笑声好似狂风中摇摆摔打的破葫芦瓢。样子沟的人都这样喊他。他们也喊王永利“王三两”。连他们的老婆也这样喊他们。前者由于笑声另类,后者是由于嗜酒贪杯。
两人的名字,早被大伙忘了。
王三两扶着柞树条夹成的园障子,绷着黄瘦的长脸,两道半截眉紧紧地拧着,眉心挤出了三道竖纹,很清晰。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三道竖纹,相书上说是“斩子剑”。每当他哀叹自己没儿子的时候,大霞子便说:“那你怪谁?不但自己没有那命,而且还把我给耽误了。”
大霞子抹了抹眼角,照样回了,接着又问:“破瓢问为啥?”
“没心情!”王三两喀哧喀哧挠了挠黑红色的头发,不耐烦了。
“屁!他不是说宁可打麻将也不去找小姐嘛!”破瓢在电话那头失望地嘟哝。老婆抿嘴乐了。她没有把这话告诉爷们儿,心头跟着滑过一丝温润的慰藉。宁让汉子赌,也不许他们嫖。女人都愿这样取舍。她们或许并不明白,有时候赌比嫖更容易倾家荡产。即使倾家荡产,她们也愿意汉子对自己忠心耿耿。女人有女人的逻辑。
王三两没心情。心里在想着比打麻将还要重要许多的事。
重要许多的事情,其实就是牛棚里的那头小母牛。
灰色石棉瓦的牛棚里,不久前还拴着五头牛。现在,其它四头都被王三两卖掉了,只剩下这头俩牙的小母牛。牛棚空荡荡的,外面堆着一堆夹杂着碎苞米秸秆的牛粪。有几只鸡在上面乱刨乱抓。
小母牛骨架不错,长腰高腿,一副大牛的骨架。毛色也好。金黄的毛里,很随意地掺杂了几道黑色的斑纹,黑色的耳朵和黑色的尾巴。但它却生了病。呛毛扎煞,瘦骨嶙峋,一副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样子。
牛槽子是半拉杨树筒子做的。小母牛蜷曲着前腿趴在牛槽子前,瞪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睛,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一会儿就摇晃一下脑袋。脖子上的牛铃便叮呤当啷地响。
小母牛的角很漂亮:外表尖利而又光亮,弧线也很柔和,一副勇往直前的架式。牛角的根部,系着指头粗灰色的尼龙绳扣。绳子的另一端,松松垮垮地系在牛槽帮上的孔上。
这时候,一只红色的大公鸡,从牛棚的门口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来到小母牛屁股后面,稳稳地站定,左右张望了一眼,突然张开翅膀,痛快地忽闪两下,伸长脖子很嘹亮地叫了一声。好像是对小母牛的一声清晨问候。
小母牛并不领情,一点反应也没有。它已经两天不愿意吃草了。拌了豆饼的谷草,每次只是蜻蜒点水般舔几口。
小母牛不吃草,王三两心里很痛苦。
卖掉的四头牛,让王三两赚了两千多,但是这头小母牛却粘在手里了。
有病,没人要。
王三两回答完老婆的问话,无意中回头瞥了一眼。一眼就看见她头上的电帽子。那个粉红的电帽子,电光火石一样,蓦地点燃了灵感!心里忽啦一声亮了!他终于想出了办法。于是毅然决定今天上午把这头有病的小母牛,变成一头好牛。
王三两是职业的牛贩子。
职业牛贩子看走了眼,他觉得很没面子。因此,他不但要挽回面子,而且还要把一头病牛变成一头好牛折腾出去,当然还要卖个好价钱。
所以,今天他更不能去打麻将了。
二
三两酒、一盘炒鸡蛋、两个馒头、一碗小米粥,这是王三两最喜欢的早餐。
吃过早饭,王三两喝了杯茶,然后鼓起腮帮子漱了漱口,就背上白色的塑料坯子背筐,牵着小母牛,叮呤当啷地走出了大门。
王三两的样子是去放牛。他顺着干净的水泥街路,不紧不慢地朝村西走去。背筐装得满满当当,上面压着棕黄色的塑料雨衣。小母牛顺从地跟在后面,走一步,牛铃便当啷一声。
太阳已经升起一杆子高。街上很热闹。过几天就是白露,紧跟着就到了收获的季节。人们也跟着忙碌起来。收获的季节是山里人的节日。承包红松塔的人家,汉子们都在山上住着。他们要好好看着花大价钱买的林班,防止别人来偷红松塔。林子里的山核桃熟透了,秋风刮过,一团团呼啸着扑向大地,扑腾扑腾山响,鸭梨的果子纷纷跌进野草和落叶中间。头茬榛蘑已经采过,二茬出得挺厚,遇到一片就采一背筐。还有冻蘑,也冒出了芽,用不了几天,就能采了。所以,每天早上,都是村子里最欢快的时刻。人们或开着三轮车,或骑着摩托,或背着背筐,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游鱼般扎进茫茫的林海。
村西有一座水泥桥,有二十多米的样子。桥下是一条顺山而下川流不息的小溪。河水清澈,砂石明净,细小的浪花跳跃着,留下一路快乐而长久的嘻笑。
王三两牵着小母牛,过了小桥,顺着公路向下走去,拐过鸡冠砬子,又走了百十来米,往左一拐扎进了一片地势平坦的二茬林子里。
这一带十几年前还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那些树都很高大,榆树、椴树、水曲柳、黄檗罗大多都一抱多粗。湿润而肥沃的草地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牛毛广、广东菜还有猴子腿等蕨类植物,树上有松鼠、啄木鸟、红头松鸭,地上也会常常看到从不安生的松鼠和弯弯曲曲幽灵一样的蛇。后来,开始采伐了,林子没有了,当然什么也跟着没有了。林场采伐后没来得及栽树,有一段时间被农民种上了庄稼。新开垦的土地,像发育成熟的姑娘,撒下什么种子都会欢快地缔结丰硕的果实。后来,上级发了文件,立即退耕还林了。现在这些林子里的树们还都是青涩少年,柔嫩纤细得如同一群初中学生。
栽的本来是红松,由于疏于管理,一些野生的桦树、杨树、榆树趁机喧宾夺主,呼呼啦啦往上直蹿,把生长缓慢的红松给欺负得蜷缩在下面,委委屈屈受气小媳妇一般。
植物的世界里也不公平。
二茬林子里的林地间,生长着鲜嫩如蔬菜般的青草野蒿。都是牛羊喜欢吃的好东西。小母牛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连头也不肯低一低。王三两摇摇头,便牵着它来到了河边,找了处水深没膝的水湾,脱鞋踏入水中,把小母牛拴在对岸一棵树干斜向河面的山丁子树上,然后上岸,先把背筐里的雨衣掏出丢在黄色的沙滩上,然后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
山丁子树还很年轻,皮肤张扬着青春的色彩,黄豆粒大小的果子,已经黄里透红了。
站在河边细软的沙滩上,王三两把背筐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了。一个浅黄色的塑料盆子,一个半旧的长柄鞋刷,一块破毛巾,还有一个玻璃罐头瓶子。
罐头瓶子里黄黄的,那是半瓶子豆油。
小母牛怯怯地站在水里,扭回头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它的主人。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接着觉得脖子有些痒,往岸边靠了靠,脖子贴上树干,呲啦呲啦地蹭。牛铃也随着叮呤当啷地响。
王三两做完这些,脱下半旧的迷彩服上衣随手丢在雨衣上,弯腰把裤管绾到膝盖,三两步踏进河水里,端起塑料盆子,哗哗地往小母牛身上泼水。
小母牛有些吃惊,起初还试着躲闪,后来感觉不错,便昂起头静静地享受起来,任凭清亮的水从身上滑落。
王三两前后左右泼了一会儿,见牛毛已经湿透,这才拿起长柄鞋刷子,顺着牛毛一点一点地刷洗沾在屁股和大腿上的牛粪和污物。他刷得很认真,连牛尾巴都干净了,才满意地扔掉了刷子。
王三两把塑料盆放进背筐里,围着小母牛看了看,然后眯着眼睛点了点头,解下它的头绳,上岸穿好鞋,披了上衣,牵到离岸边十几步远的一棵小杨树下拴好,坐在一块石头上,摸出烟来点着,美美地吐了个烟圈。
小母牛站在阳光下,摇了摇黑色的耳朵,冲着鲜红的太阳哞地叫了一声。
王三两要等太阳晒干小母牛的毛,然后才能做下面的事情。
太阳升起老高了。小树林里很寂静。热风悄悄掠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响声。林间的杂草青蒿很茂密,其间夹杂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还有紫的,还有几株山丹丹花,坦然地昂首怒放。
小母牛站了一会儿,或许有些寂寞,便抬头四处张望。树林里除了树就是青蒿野草,连只鸟也没有,只有自己的主人。当然还有天上的太阳。自己的主人正倚着树干打瞌睡。瘦长的脑袋一抖一抖,一副想睡还不敢睡实的样子。小母牛有些不快,便用力地摇晃着脑袋,让脖子上的牛铃叮呤当啷地响作一团。
牛铃声闹醒了王三两。他揉了揉眼睛,来到河边捧起水来,吐噜吐噜洗了几把脸,回到小母牛身边,伸手摸了摸,它的毛还没有干,于是决定再晒一会儿,便解开腰带,冲着一棵开满紫花的刺菜哗哗地撒尿。小母牛看见,急忙扭转身子,舌头一卷一伸贪婪地抢着喝。
王三两便挺高了身子,往牛的嘴巴上尿。
看着小母牛惬意的样子,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个主意。
过了一会儿,王三两见小母牛的毛全干了,便拿来了抹布和豆油瓶子。他拍了拍小母牛的后背,然后抓起抹布,伸进豆油瓶子里蘸了蘸,用力搓了搓,见豆油湿透了,一下接一下往小母牛身上抹了起来。抹布擦过的地方,牛毛很鲜亮。半瓶子豆油用完了,牛身也被抹了一遍。
王三两丢掉抹布看了看,发现豆油抹得并不均匀。油多的地方,牛毛紧贴着皮肤倒伏着,湿淋淋的。他皱着半截眉想了想,决定再晒一会儿。一支烟吸完,那些油多的地方,虽然略有些起色,但效果不甚理想。他挠了挠头皮,很快又想出了办法。
王三两折了枝嫩榆树条子,三两下捋光了树叶,然后轻轻地抽打着小母牛。果然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榆树条子敲过的地方,倒伏的牛毛渐渐蓬松起来,毛茸茸的,阳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
王三两得意地笑了。黄瘦的长脸顿时朝气蓬勃起来。
现在,谁还能说这是头有病的牛呢!
他高兴得自言自语,也在为自己的聪明而自鸣得意。心里的痛苦也减轻了许多,幸福正在向自己招手。
那天下午,王三两把小母牛拴在树林子里,把背筐送回家就去了县城,在一家中药店里,抓了一包叫巴豆的草药。
三
吃过晚饭,又喝了会儿茶,见街上没了行人,王三两这才趁着朦胧的夜色,把摘掉了铃铛的小母牛悄悄牵了回来。
第二天早上,他让老婆把昨天自己买回的草药熬好,自己抓了两大把盐放进药汁里。
盐粒子化没了,药汁也凉了。
王三两把药汁端进了牛棚。
小母牛伸出舌头舔了舔,滋滋几口便喝光了。
王三两嘬起嘴唇嚯嚯地打着口哨,拿起半旧的笤帚,柔柔地看着小母牛,轻轻扫去它身上的粪末和草屑,然后拍了拍它的头,这才回屋吃饭。
老婆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子,一盘火腿肠炒鸡蛋,金黄的煎饼旁边摆着筷子和酒杯。缕缕香味欢快地飘荡着。
老式的玻璃杯子,直身硕壮,临近杯口处有一圈红色的盘龙卷纹。老婆每次倒酒,都以那里为标记。
正好三两。
每顿三两酒,雷打不动。他已经喝了十几年。
王三两牵着小母牛往外走,老婆正撅着大腚刷碗,抬头看见,便问了一嘴,“往哪牵啊?”
“找白泉放几天。”
“它不是有病吗?放大群里能行啊?”
“没事。就是放到大群里散散火。”
王三两说着,出了大门。
来到街上,破瓢已支好了猪肉摊子,油亮的镀锌铁皮案子上,摆着两扇猪肉。案子的对面,站着又瘦又小的葛铃子。她的男人昨晚上从非洲打工回来,早上一睁眼就嚷着想吃排骨了,弄得她早饭都没做,就急着跑了出来。
此时她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眼睛紧紧地盯着破瓢的手。破瓢低着头,油垢麻花的手用力掀着排骨。肉摊对面,张大嘴正大呼小叫指挥几个小伙子往半截车上装水泥。
“嚯!这牛不错啊!能出息头大牛!三两,昨天找你打麻将,咋不玩啊?”
破瓢把半片排骨放在电子秤上,扬起油条子圆脸蛋子呜噜呜噜地问。嘴里叼着的烟卷也跟着一翘一翘。缭绕的烟雾熏得他的左眼一睁一闭的直淌眼泪。
王三两眯着眼笑了。他说要把牛送到白泉那儿放几天,溜溜膘。
葛铃子黑瘦的手指敲了下破瓢的额头,说:“你别光顾说话别看错了秤。”
破瓢夸张地往后躲闪着,嘴里哎哟一声,斜了眼黑脸娘们儿,哈哈笑了几声,嬉皮笑脸地说:“咳,你往哪摸啊?就你这破手,摸哪都不好受,巴棍子似的!”
葛铃子眼睛一瞪,猛然伸直了手,抿紧嘴巴冲着破瓢裤子的前开门抓来,嘴里叫道:“我倒要看看,你好不好受?”
破瓢夹紧了双腿慌忙躲闪。
王三两跟着笑了,暧昧地睃了葛铃子一眼。葛铃子鼻子筋了筋,冲着后面一努嘴。王三两心里明白,便回头对张大嘴打了声招呼。
张大嘴应了声,说:“在城里弄了点小活,得忙几天。”
“呵呵,小活,也够我得瑟半年的!”
张大嘴咧开大嘴笑了笑,问:“这牛咋不卖了?”
王三两便说:“找白泉放几天,这些日子没人搭咕。”
说完,便找白泉去了。
葛铃子拎着排骨,一边走一边打量王三两,真不知道那和排骨差不多的身子骨,夜里咋那么抗折腾,和去洪都拉斯打工的老公真是天壤之别。别看老公肥大扁胖,1米80的个子,每次办事,非得磨蹭好半天才慢慢腾腾地爬上来,却又坚持不了几个来回,接着就丢盔解甲瘫软如泥了。
面对着无边的黑夜,葛铃子常常怨恨自己,当初光图大个子好看,却没想到找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王三两虽然并不壮实,却是经用,每次不把她弄得骨酥肉麻决不收兵。可是现在不能要他了,自己那不中用的老公回国探亲来了,听他说要住两个多月呢!不过这样也好,这次签证是5年呢。
呵呵,时间长点更好,能把钱及时邮回来就行。自己有钱花,想那事了一个电话王三两就会颠颠地来了,小日子挺不错的。
傍晚,王三两盘上腿刚端起酒杯,听见窗外有动静,抬头一看,原来是白泉牵着小母牛来了。
白泉把牛牵进牛棚拴好,对低头洗手的大霞子说:“三婶儿,这牛我不放了,不吃草,还老窜稀。”
大霞子便冲里屋一努嘴,意思是和当家的说去。
王三两轻轻啜了口榆树小烧,抬眼看了看白泉,眯着眼睛安慰他:“白泉啊,拉稀很正常。吃青草的牛,都那样。”白泉说:“关键它还不吃草啊。”王三两摆摆手说:“没事。它饿了,自然会吃的。”
白泉只好把牛牵走了。
白泉的老婆玉梅远远见丈夫把牛又牵了回来,便皱紧了双眉。她看了眼丈夫,问了句:“咋把牛牵回来了?”
玉梅才浇完花。正对着窗户的是一扇红砖砌成的花墙,花墙上面的水泥台上,摆着两盆月季和一盆串红。花开正艳,院子里飘荡着淡淡的幽香。几只山蜂子绕着花朵嘤嘤叫着飞来飞去。两只大白鹅偎在一起,趴在墙根歪着脑袋闭目养神。
花墙里边的园子里,种了一片白菜,已经四五片叶子了,刚备过的土垅,泥土还很新鲜。白菜地的左边,有两间铁管焊成的苞米仓子。苞米仓子北头,是一棵碗粗的梨树。
那是棵山梨树。树上结了好多果子,黄压压的把树枝都压弯了。潮湿的地上,有几颗落地果,表皮已经发黑,痛苦地抽搐成一团。
白泉把牛拴在梨树上,抬头看了眼梨树,又看了眼妻子,啥也没说,垂着眼睑默默地进屋子。
玉梅叹了口气,跟进屋里,顺手把水瓢放进瓷缸里,接着说:“你就是老实好说话,心里朴素得和西大山差不多,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无贼啦!王三两是啥人呀?一颗豆咬不着就嫌腥。和他那样的人处事,长两个脑袋也不够用。”
白泉回身拍拍妻子的肩膀,摇摇头呵呵地笑了。他说:“没那么严重吧?不就一头牛吗?一个村子住着,他能咋样啊?再说,黑耳朵也就是拉稀,没啥了不起。”
白泉把小母牛叫黑耳朵。
玉梅白了他一眼,撅起小嘴嘟哝了一句:“哼!有事就晚了!”
白泉不以为然。—头牛,还能有什么大事?
却不想让玉梅一语说中!
第二天下午,黑耳朵果然死了。
是让头绳勒死的。
早上,白泉把黑耳朵牵到了山上赶进群里,见它仍然不吃草,走路慢慢腾腾,走几步就停一停,很快就落在了牛群后面。白泉不能迁就黑耳朵,于是便决定留下它。他选了棵小榆树,拴上黑耳朵,然后跟着牛群在阴暗的老林子里游动。到了下午,他把牛群撵进临时围好的栏里,又钻进返耕还林的二茬林子,割了一大捆鲜嫩的水稗子草,扛着来喂黑耳朵。
远远的,白泉看见黑耳朵隐没在草丛中,起初还以为它趴着休息,到了近前才察觉到不对,原来它的头不知哪里去了!白泉扔掉青草,奔过去弯腰一看,原来牛头压在了肚子底下!
白泉头皮一炸,冷汗刷地窜了出来。定了定神,他连忙抽出别在后腰上的镰JJ,扯紧牛头绳,贴着树干哧啦一声割断,然后奋力把黑耳朵的头拽了出来。等了好一会儿,它仍然一动不动。白泉把手伸到它鼻子下一试,才知道它已经停止了呼吸。
黑耳朵被勒死了!
在林子里迷牛(把牛拴在树上,头绳很长,它可以一边活动一边吃草),窝死牛是常有的事。牛头绳一旦从它的两条前腿中间穿过,无论多壮实的牛,也会把头别进身子底下窒息而死。
白泉手一松,扑嗵一声跌坐在了草丛中。左手背刷地刺痛起来,接着又麻又痒。凭感觉就知道是碰到了蜇麻子(长白山里的一种毒草)。低头一看,果然身边生长着几棵蜇麻子。它们已经过了花期,茎上的叶子大多脱落,只有顶端还有几片发黄的残叶,叶间夹杂着几颗高梁米粒大小的种子。白泉右手扒开枯叶,用力抠出腐叶下的黑泥,抹在左手背上搓了搓。这是对付这种毒草的有效方法,如果一味挠下去,会越挠越痒,而且还会肿胀起来。痛痒稍轻,白泉的目光又对准了黑耳朵,看着它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心里揪痛起来,禁不住泪流满面。
悔痛如利箭般直刺心脏。
他懊恼万分,痛苦不已,死的心都有了。一头牛不是个小事,再小也值几千块钱。死了就要赔的。白泉觉得对不起老婆孩子,也对不起自己。
紧紧捂住脸,往后一仰,躺进浓绿的草丛里。任凭泪水默默地流。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天空。泪眼中的天空有些迷离。绿色的树冠遮天蔽日,浩渺的天空很苍凉,透过漫天的浓绿,在零零碎碎的空隙中露出些许的踪迹。天很蓝。云朵很白。它们慢腾腾在绿色的空隙中慢慢地游荡。一只马蜂嗡嗡地叫着,很刺耳,它一路盘旋而来,肆无忌惮地在白泉的大腿上方掠过,然后落在一棵龙胆草上,在花朵上爬动起来。龙胆草张扬着蓝色的碎花,任凭黄褐色的马蜂肆意袭扰。白泉看得心烦,暗骂一声:滚蛋!老子心烦着呢!顺手摸到一截朽木棍子,扬起手腕朝马蜂扔去。龙胆草摇晃了起来,马蜂坚持了一会,便又嗡嗡地叫着,很快消失在参差不齐的灌木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