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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耳出滇:红土山歌——聂耳告别故乡前不期而至的民间采风



  飞开去哦——九十九年莫转来,一百二十年莫回头!
  
  大箐沟沟你去叫,
  
  竹林棵棵你去吼,
  
  莫在妹跟前开口!
  
  让妹进婆家,
  
  让妹进新房,
  
  让妹得着好日子,
  
  大吉大利妹得有!
  
  他摇头晃脑地听着,小本本上记着。歇下笔,顺手掐了路边伸来的咪嗦树叶,卷了卷噙在口中,新媳妇《驱邪歌》的调调就从咪嗦叶里钻出来了。
  
  岩哥大为讶异:“咪嗦叶片片竟出来这等声音,聂先生好有本事!”认真道,“隔下入伙我们陪郎好不?新郎官包定给岩哥记一大功!”
  
  “好哦!”阿稔鼓掌道,“做‘陪郎’机会难得,艺兄切莫放过!”转向岩哥,“这位聂先生,能唱歌会弹琴、一手好文章一口好洋文,省城学界大才子的哦!当一回‘陪郎’包定得满分!”
  
  “‘陪郎’不敢当,‘吹鼓手’倒可以凑个数……”说过这话他再不言语,咪嗦叶哨轻轻吹出一串欢快的音。
  
  岩哥越发讶异:“沙人接亲的喜歌调调嘛!聂先生咋个就整出来了唦?”
  
  他微微一笑:“听见了嘛。”
  
  跟着小风过来的,远处模糊的吹吹打打,侧着耳的另两人也隐约听到了。
  
  “是哦是哦,”岩哥点头,“新郎官拢得‘东家’了……怪哦,唢呐声音这头听着将比蜜蜂嗡嗡,聂先生就听清了听真了,咪嗦叶哨一丝不走就仿出来了!呵嬷喋,聂先生真真长了双‘顺风耳’!”
  
  “此话不假,”阿稔赞道,“艺兄这等耳聪之人我从未见过!”
  
  “过奖过奖,”聂耳说,“我是太喜欢从泥土里拱出来的山歌野调了,喜欢到着了迷,才听得真切记得牢实……”
  
  “聂先生若是河口山里山外转半个月,”岩哥响着鞭,“大河小河田坝村寨,但凡唱的吹的弹的,包定统个录到你家小本本上,统个卷进你家咪嗦叶片片!”
  
  他说:“山里山外、大河小河、田坝村寨……去走去听去记去学是我太想做的……只是现今做不到,留待来日吧!”
  
  “一言为定!”阿稔极为恳切,“来日艺兄到得河口,你我同游山乡河坝。”他拍着车夫脊梁说,“不论坐车坐船骑马步行,岩哥都做向导!”
  
  岩哥应道:“来日是哪日?哪日领得着这份美差?聂先生莫让岩哥久等哦!”
  
  “说不定在岩哥做新郎官时节!”他大笑,“那时节么,我跟阿稔两个都做陪郎,可好?”
  
  喜滋滋的岩哥信口把“喜歌调”喊唱起来了——
  
  山歌唱得心头痒,
  
  岩哥哪日结鸳鸯?
  
  识文断字学生哥,
  
  有情有义做陪郎。
  
  眉开眼笑老岳丈,
  
  欢天喜地丈母娘。
  
  我家姑娘福份大,
  
  花花轿子好风光!
  
  合着岩哥的喊唱,喜歌在咪嗦叶哨里明亮。那欢快曲调飘了过去,跟迎亲的唢呐揉在了一处。岩哥边唱边打唿哨,鞭稍子欢快地叭叭甩着。
  
  洒坝村的竹瓦篱笆房看得到了……
  
  马车往回走时已过三更夜半。
  
  阿稔执意“陪郎”把新郎陪到底,篷车里只得两个学生哥——阿稔坐了车夫台。
  
  河口睡去了。酣睡在大山大水间。星空下的河口尤见雄伟,它身后的大山仿佛无数蹲伏的金刚,它膝前的大河仿佛两尾巨蟒。
  
  洒坝那头竹瓦篱笆房里溢出的歌声琴声远去了淡去了听不到了。听到的是红土路上马蹄哒哒,是远处近处树丛里夜鸟啾啾。
  
  聂耳唱了起来。悄声唱着沙人婚筵上的歌。唱过一轮,顿下来,醉汉般轻笑。
  
  “我看艺哥你唦,是着喜歌迷倒了……”
  
  “是哦是哦,”他说,“迷倒了,迷醉了,迷昏了迷死了……云南的山里歇得有几十种民族,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各人唱各人的歌……云南的山沟河坝埋得有多少诗多少歌?”舒出长气,“云南的红泥巴里头,随处都找得见诗和歌的矿脉啊……”
  
  阿稔没得回应,阿稔在想什么。
  
  忽然地阿稔说话了,结结巴巴带点羞涩:“可晓得我、我在想哪样?我在……我在想,艺哥日后该成就出些什么?是戏剧是文学还是乐曲?不论哪一款,艺哥定能取得成就……天生我才必有用嘛,艺哥生就是做大事的人!”
  
  这番诚挚的赞美令想做大事的他心头发暖,也令“在逃犯”身份的他心头发虚,只有把话题岔开了去:“阿嬷喋,莫夸莫夸!聂紫艺这个家伙听到夸奖就膨胀,膨胀起来唦——‘嘭!’的一声,整不成哕!”
  
  “阿稔没有夸大,阿稔真是敬佩艺兄!”阿稔嗓中竟带出一丝悲切,“今宵与艺兄共度,阿稔深藏心底,永世不忘……只愿艺兄此去不忘今宵,不忘阿稔……”
  
  “紫艺怎会忘了今宵呢?它是诗的夜晚,歌的夜晚,喜庆的夜晚……它是阿稔设想了又实施了的夜晚,它是河口仲夏美的夜晚……”他的声音也微微发颤,“它是……它是紫艺在故乡最后的夜晚……”
  
  别了,故乡
  
  河口发车在清晨。仍是阿稔坐车夫台驱车送他去车站。
  
  因了整夜弄音乐,两个大男孩皆眼眶发青,充任车夫的阿稔不时掉转头,想说什么却没得出口。
  
  月台上散漫着旅客,样子都悠闲。送行的却不多——对于出省旅客来说,河口只算得个中转站。
  
  走近自家车厢,看到T君Y君已在车上,聂耳便对阿稔说:“转去吧。谢谢你的款待……太丰盛太好的款待!若不是阿稔,我定然投宿老街,这一夜该有多难熬……”
  
  阿稔笑了笑,是强打出的笑:“能跟了艺哥过这半日一夜,是阿稔上世修得福啊……”攥住紫艺手,“艺哥何时返回?”嗓音竞有些颤抖,“阿稔……等着……这一日……”
  
  “何时返回……”聂耳长喘口气,“何时才得回故乡?”望着小镇后身高耸的大山,眼睛就发水了。
  
  依恋地望着。他知道山背后还是山,奔跑的山、舞蹈的山、憨睡的山、强悍的山、俏皮的山、绵软的山,不论绿山蓝山青山黄山紫山俱是从红土里钻出的山……他的覆盖着红泥土的故乡,是红土山的国度啊。痴痴地,眼帘子仿佛掠过无尽的红山,掠过与山们情侣般相伴的水,仿佛听到山与水的欢笑吵闹吼叫吟哦歌唱低语
  
  阿稔瞧着发痴的学长:“艺哥……你家在想哪样?”
  
  “我在想……我在想我是红土山的儿子……”
  
  “红土山的儿子?”
  
  “是呢……红泥土造就了滇国,红山是滇人的父,绿水是滇人母……千万年前滇山滇水便相伴相随……在他们歇下喘口气的空当,或大或小的坝子就铺开,或大或小的湖洼海子就滢回出来……坝子海子滋养着一代又一代滇人……聂紫艺便是滇池的绿水和睡美人山的红泥土所养育……”
  
  “艺哥,你在做诗文……好美的诗文啊……”
  
  “不是做诗做文……我看到了……在一架一架红土山后头,在一洼一洼绿水后头……”他喃喃着,“我看到了睡美人山脚绿幽幽那一汪大水……”仿佛面对浩渺滇池,他的满个心田重又充满柔情,充满了对母亲滇池的谢意,“并且我又听到了……”痴痴的,这大男孩就模糊了眼睛……
  
  是的,聂耳又一次听到庄严而又忧伤,高昂而又恬静,激奋而又柔情的旋律悠悠从湖上升起。
  
  它包容了笛声琴声、虫声鸟声,包容了田间河心的歌声、学堂的歌声、玫瑰田的歌声,它包容了刑场的镣铐声、难民的悲嚎声,它包容了风声雨声惊雷闪电声,它包容了红泥土与老松树与小草的窃窃私语,它包容了海子的涛声山峦的啸声,它包容了红土高原各色各式和谐的不和谐的、优美的抒情的谐趣的、激励的强烈的狂暴的一切一切的声……
  
  “别了,故乡……”大男孩泪眼迷离望着托住河口小镇的大山,“别了啊别了啊……彩云之南我的故乡……”呜咽着,“何时才得归来呢?我的亲爱的红泥土故乡……”
  
  悠悠从湖上升起的旋律在他耳畔旋绕着轰鸣着,它们合成了红泥土的交响,那是一阕故乡的宏伟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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