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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庄则栋



  我所知道的庄则栋
  
  作者/钱江
  
  龙蛇转换年头之时,我早年的采访对象、著名乒乓球世界冠军庄则栋先生在北京乘鹤长行,享年73岁。其实,他还是我少年时代第一个青年偶像,闪电一样引发了我的“乒乓梦”。“文革”后,我由采访庄则栋人手,延及众人,写成历史纪实《乒乓外交》系列著作。由此,我和庄则栋的交往持续到临近他生命终点的时候。
  
  庄则栋长行了,我祈祷,请他在遥远天国里尽情打球。
  
  从此,他就是一个历史人物了。经历乒坛上“三连冠”的世界冠军,“乒乓外交叶中直捣中营的过河卒子,然后是国家体委主任的大红大紫,政治生涯直上峰巅。接下来垂直跌落,直面审查。免不了人生悲凉,有痛苦有烦恼,有非议也有安慰,一段姻缘尽了,好在又有倾心相爱的晚年……
  
  这一连串故事,竟是怎样衍生发展过来的?
  
  故人的脚印渐行渐远,倒是依然清晰。当此之时,梳理一下我所知道的庄则栋人生,很想看看这赤橙黄绿多色彩的人生波折留下了什么?
  
  临近人生的重点,
  
  他告诉我心中纠结
  
  我和庄则栋前后交往近30年,所有交谈都显得比较正式,因为我第一次访问他就说明不谈什么“八卦”类的事情,所以以后也不谈。
  
  终于到了21世纪第一个10年即将过去的时候,在一次聚会的时候,庄则栋和我肩并肩坐在一起,突然轻声对我说,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说一下。
  
  “哦,请讲。曩我似乎想到他要说什么,而且猜对了。
  
  “我要说一下和江青的关系问题。”
  
  这是对庄则栋负面评说中常有的,带有某种“颜色”,而且在当年“文革”终结之时流传颇广。应该说,这个传言的杀伤力还是相当强劲的。
  
  庄则栋的这段表述很简短,完全可以体会他对此早有推敲,几句话就说完了。他说,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对领袖无比崇拜,无比忠诚,我怎么敢让他戴一顶绿帽子?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再说江青,她是领袖夫人,在年龄上是我母亲辈的,我怎么敢有非分之想?实际上,那时到她跟前的人都有些紧张,我也有点紧张。
  
  我认为,庄则栋的这个表述大致合乎实际。而且我知道,进入21世纪,他在多种场合向不同对象表述过这个意思,说明这是他的一块心病。然而让我震撼的还是,他在临终前大约半年的时候,或者还不到半年,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有一天专门打电话给我熟悉的一位前辈、曾担任江青秘书的杨银禄,请杨老前辈再度确认,如果要走进江青的居室,那绝非是一个部长可以办到的。杨老当场予以确认,说要进入江青的居室,至少要过4道关卡,谁要是进去了,警卫和秘书一清二楚。
  
  杨老将庄则栋打电话再度求证此事的情况告诉了我。因为我们常在一些党史研讨会议上相遇,早已是忘年之交了。杨老在“文革”中当过江青的秘书,而且在那时认识庄则栋。在临近“文革”结束时杨老终因多次得罪江青,被她赶走了,倒使他免遭一场大祸。
  
  然而,庄则栋也向我坦陈,在“文革”岁月里,他对江青尊敬而且服从,是跟着跑的,对那些极左的东西是自觉不自觉贯彻的,而且伤害了同事和队友,终于铸下大错,悔之莫及也。
  
  其实,在庄则栋心里,纠结的地方很多!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乒乓天才
  
  20世纪60年代是国人最期盼世界冠军的年月,庄则栋是中国体育第一个“三连冠”,燃起我这个小学生对乒乓球运动的热爱直到今天,球龄至少50年了。
  
  中国体育界认识初识庄则栋,要追溯到1959年10月,中国青年乒乓球队到匈牙利参加欧洲国际乒乓球邀请赛。这支队伍是为两年后将在中国举行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做准备的。队中有两名年轻人,是19岁的庄则栋和18岁的李富荣。
  
  庄则栋崭露头角,和李富荣并肩夺得男双冠军,和胡克明合作获得混双冠军,最后他和第25届世锦赛团体比赛中一人独得中国队3分的匈牙利名将别尔切克决赛,以2比3惜败,得了男单亚军。
  
  赛后他们继续留在欧洲比赛,若干天后来到瑞典的布罗日,参加高手云集的斯堪的那维亚公开赛。比赛中,庄则栋两次战胜别尔切克,报了一箭之仇。
  
  再接下来就惊天动地了。26届乒乓球世锦赛于1961年4月在北京举行,庄则栋已是中国男团主力单打,在决赛中勇得关键2分,中国男队以5比3胜日本队,从此开创了中国乒乓球称雄世界半个世纪的大局面。
  
  男单比赛中,庄则栋获得世界冠军。那年的中国经济极度困难,国人极度渴望获得世界冠军以振作精神。第26届乒乓球世锦赛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次在国内举行的世界级比赛,庄则栋夺冠,提振了民心,在中国掀起一场“乒乓热”。
  
  更加神奇的是,在两年一度的世锦赛上,庄则栋连续3届都是中国男队主力队员,连续三届获得世界男子单打冠军。这个纪录直到今天没有被打破。
  
  在乒乓球拍由单面胶皮向海绵胶皮拍面过渡的20世纪60年代,庄则栋继承前一代国手王传耀的中远台两面攻打法,发展成独特的中近台两面攻打法。他使用单面正胶皮球拍,以特点鲜明的娴熟快速打法风靡一时,击败众多名手,还曾连续3届获得全国男单冠军。这个冠军的技术含金量丝毫不亚于世界锦标赛。
  
  从后来中国乒乓国手大多从幼童开始练球的经历来看,庄则栋属于大器晚成者。他出身于北京一个还算宽裕的医生家庭,最早习练的运动项目是传统武术,从6岁开始到12岁,他在北京地安门外大街的火神庙(至今犹存)的“四民武术社”练武术,熟悉了刀枪剑棍。
  
  从1953年进入北京第22中学初中开始,十二三岁的庄则栋爱上了乒乓球。那时,球拍海绵正在日本普及,中国孩子大多还用薄薄的胶皮球拍,甚至是木质光板,我的同伴们连打出裂纹的乒乓球都舍不得扔,还要贴上橡皮膏继续打,直到它碎开为止。当时一个普通乒乓球2角钱,由于消耗得快,普通人家有些承受不起,但庄则栋的家庭大致还可以接受。
  
  当年北京城里乒乓球台不足,庄则栋到处找台子打球。因为球技迅速提高,也有些单位的乒乓高手愿意找他来打球。
  
  1957年,他作为北京市少年宫送出的选手,获得北京市男单第三名。当年秋天,17岁的庄则栋与章宝娣合作,获得全国比赛混双冠军。
  
  直握球拍的人打乒乓球通常用正手发力。由于生理解剖原因,直握拍时反手不易发力,总有被扭曲的感觉。庄则栋却不然,他的反手非常出色,动作小,发力快,而且异常准确。一旦和对手反手对打,庄则栋总能占据上风。他的技术优势一直保持到20世纪70年代初欧洲弧圈球技术成熟的时刻。
  
  庄则栋勤奋,好读书,爱动脑筋
  
  能够进入国家队的选手都是勤奋的,庄则栋在他们中间更以勤奋而著称。在当时的新闻报道中,关于庄则栋如何刻苦描写得很多。我可以补充说一句,在上世纪60年代前期庄则栋成为主力队员的那些年,他经常是10天穿坏一双运动鞋。
  
  庄则栋使用直拍正胶皮,胶皮比较薄一些。当时中国的厂家还难以生产高质量的乒乓球拍,为了保证庄则栋的训练和比赛水平,以中国乒协的名义在日本制定了700块木质球拍。结果,他平均每两个月打坏一个球拍。球拍通常坏于拍柄与拍面结合处他手指扣压的地方。到退役的时候,庄则栋已经打坏用坏了约300块球拍。余下的球拍,他送给了继承和发扬直拍两面攻打法的河北选手王文荣。
  
  有时,庄则栋自己动手动刀动锉,对球拍进行改造,这使他的球拍损耗更大了。以1970年11月他到瑞典参加比赛为例,新涌现的欧洲弧圈球高手对庄则栋造成了很大威胁,他开始输球,回到旅馆里,他曾用小刀将自己的球拍挖出若干个小洞,试图减轻迎击弧圈球时的震感。
  
  对乒乓球技术,庄则栋精益求精,即便拿到了世界冠军,他还在不断琢磨如何改进或改变技术动作,将身边和新涌现的好手挡在冠军奖杯之前。
  
  在运动员中,庄则栋是喜欢读书的一位。他上小学和中学时的成绩就比较好,而且从小受父亲影响,喜欢阅读中国古典文史名著。上世纪70年代,周恩来、江青有时召集乒乓球选手座谈,席间谈起一些典故,在座的队员中,庄则栋对历史典故的回应为最多,答对的比例较高。年轻选手为此而佩服他。
  
  受父亲影响,庄则栋从小练习毛笔书法,并将这个爱好保持终生。在运动员中,他的书法水平是突出的。几年前,他甚至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自己的书法展览。
  
  不过,庄则栋从来只是说,自己不过是运动员中写字比较好的一个罢了,不能说有书法水平,更不能说是什么书法家。
  
  开朗外向,有说有笑,看准了就做
  
  庄则栋性格开朗外向,而且待人谦和,乐于帮助人。在他当选手的时候,由于出身医家,他经常帮助队友寻医问药,即便搭上时间也是乐呵呵的。
  
  在他最为坎坷的时候,比如说1985年他从山西回到北京不久,刚刚在北京少年宫落实工作的时候,他曾写道,在那些日子里,“我一见记者心里就发慌,对他们那种坚定不移、冷酷地逼近自己采访对象的做法有些害怕”。其实那是因为他的生活环境变了。在他一把一把地获得冠军称号的年代,他见到记者都是笑容可掬的,乐于交谈的。
  
  很惭愧,我就是在1985年初春和他认识并采访他的。一旦点头接受了你的采访,他的交谈是直白而坦率的。
  
  在他披坚执锐,直奔世界乒坛顶端夺魁摘星的年代里,他大胆而单纯,想好了就做,比如他在1971年4月“乒乓外交”中与美国乒乓球选手科恩的交往就是这样。尽管他在向科恩走去的时候有人阻挡,有人拉他的衣角,但他认定自己向一个美国普通选手表示友好是正当的,就微笑着向科恩迎面而去。
  
  他没有想到这就是“乒乓外交”的关键一着,他在无意中做了过河卒子,成为毛泽东、周恩来手中举起又落下的妙着,把“解冻”信息传了出去,大洋彼岸的尼克松总统又在恰当的时候接招回应,促成了中美关系的大和解局面。
  
  实际上,就在他和科恩交往,并于次日从科恩手里接过小礼物,结果两人并肩而立的照片出现在日本多家报纸上的时候,庄则栋是有担心的,生怕闯下大祸,特意向随团秘书鲁光讨教,自己应该怎么办?
  
  好在两天之后,局面幡然大变,中国方面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问北京,宣告庄则栋做对了,一时间逢凶化吉,庄则栋自然喜笑颜开。
  
  就在无意之间,庄则栋从体育领域迈出一只脚,踏上了国家政治领域,这第一步恰到好处地踩到了点子上。一年后,由周恩来总理亲自点名,由庄则栋担任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团长出访美国,尼克松在白宫接见。这次访问相当得体,很成功。回国后不久,庄则栋就担任了国家体委党的核心小组副组长,进入国务院一个部的领导层了。
  
  他充满自信,有时相当偏执,既成就也摧毁他
  
  和庄则栋直接接触,你会很快感觉到,他是充满自信的,为自己的乒乓球技艺上曾经达到的高度而骄傲。如果你向他询问,三次蝉联世界冠军是否有特定年代里领导决定、队友相助的因素?那么他肯定会对你说,他还是全国比赛的男单三连冠,而且是中国乒乓球集训队队内比赛中获得冠军次数最多的一个人。“这应该是货真价实的吧”。这样说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光灿。
  
  不过,既然说到“让球”,我本人曾在国家体委系统工作过,据我所知,在1961年4月的第26届乒乓球世锦赛上,当4名中国男单选手包揽了前4名,将在其中打出一名世界冠军的时候,倒是庄则栋第一个提出,他在半决赛中对阵徐寅生,愿意让徐寅生去“冲顶”。而最后结果是,庄则栋获得了这个世界冠军。
  
  庄则栋无比珍爱带有自己独创特色的中近台两面攻打法,难以接受挑战。1970年11月,他到瑞典比赛首尝败绩,此后与欧洲强手的比赛中也有输球。这里确有他年龄增大,在“文革”中训练不正规带来的问题,一方面也说明走向成熟的弧圈球技术向他的中近台两面攻打法挑战,而且逐渐占据上风。
  
  这时,他一方面向周恩来汇报说,我们的小球有往下掉的危险,另一方面,他还认定只有坚持两面攻才能顶住欧洲的弧圈球。而在这时,老队友徐寅生提出,面对对方凶猛的弧圈球,我们两面攻攻不上的时候,也可以拉一板,过渡一下,以转制转,在中国乒乓球“快狠准变”这4个字特征后,再加一个“转”字。
  
  对具体训练方向和方法出现不同看法,其实很正常,应该心平气和地讨论。但是当上体委领导以后的庄则栋不耐心了,认为是不尊重他,故意给他出难题。结果,他在坚持自己看法的时候缺乏冷静,一意孤行,伤了老队友的心。
  
  难以原谅的地方在于,庄则栋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认为自己的乒乓球打得好,干别的,只要创新在先,也是一通百通。结果,在“文革”中的大是非面前,他对江青言听计从,对体育运动方针,搞了许多极端化的“去锦标”做法,认为体育比赛可以不去争夺第一,发一堆奖状就行了。他提倡了以“体育表演”取代比赛的做法,理所当然地受到广大体育工作者的反对,他随意要国家集训队停止训练下乡下厂表演,影响了选手们运动水平的提高,而他却听不得不同意见。因此,他当体委主任的两年,是中国体育界思想混乱的两年。
  
  这样一来,待到“四人帮”一朝覆灭,庄则栋也立刻从体委主任的座位上跌了下来,被6名士兵押送去接受监护审查。此时庄则栋才发现,他自己真正擅长的,就是在乒乓球台上,将白色的小球打来打去。至于干别的,应该另当别论。对他不负责任的行为,历史终于下手惩罚了。
  
  我和庄则栋的交往
  
  1971年第31届乒乓球世界锦标赛,即“乒乓外交”发生时候,我还是上海郊县的一个初中学生。当时家中没有订报,我天天到邮电所去,看墙间阅报栏里报纸上刊登的有限报道。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待“文革”恶潮退去,会由我来执笔全面描写“乒乓外交”。
  
  当年看完31届乒乓球世锦赛报道,我上山下乡远赴内蒙古大沙漠当知青去了。“文革”之后,我进入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当编辑,距离国家乒乓球队训练馆一箭之遥。有一天我走了进去,马上想到,这就是当年庄则栋训练的地方。
  
  1985年3月,机缘垂青,由庄则栋的乒乓球启蒙教师庄正芳教练介绍,我找到了在北京市少年富教乒乓球的庄则栋,和他当面讨论“乒乓外交”的来龙去脉。按他的说法,我是第一个找他谈“乒乓外交”而不是什么“八卦”新闻的记者,对“乒乓外交”,他愿意谈谈。
  
  我们的交往开始了。我非常感谢他,作为“乒乓外交”主要当事人之一,他认真回顾当年。这段采访形成我后来完成的专著《乒乓外交始末》的重要篇章,这部书也成为建国后第一部外交题材历史纪实著作。
  
  不过,那时候的庄则栋衣着不整,烟瘾很大,一支接着一支,火星不断,在训练馆里找烟抽的时候呼喊“我断顿啦”的声音很响。谈话时,他的注意力难以久久集中,那时我担心他会被烦躁的心情击垮。
  
  没有想到人间奇遇就在我访问庄则栋不久后发生了。我刚刚结束了采访,庄则栋结识了倾心相爱的佐佐木敦子,后来结成连理。这是一个真挚动人的爱情故事,使庄则栋的人生重新焕发神采。我呢,在传媒岗位上南北迁徙,连续工作生活在云南、上海,待回到北京和庄则栋重续故交,一晃10年过去了。
  
  这时的庄则栋和以前不一样了,见面时神采奕奕,衣装整齐,头发一丝不乱,和我初见时那个脚蹬拖鞋的样子判若两人。重要的是,他戒烟了,而且席间喝酒也很少,点缀而已。我们在席间聊天的时候,妻子总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这是庄则栋的福气,也使我对敦子夫人充满敬意。
  
  我说起故乡上海嘉定是文献名邦,群星灿烂,鼎盛东南,八百年孔庙,收藏宏富。嘉定人喜欢乒乓球,当然会欢迎你去看看。
  
  庄则栋听得入神。不久我回嘉定,向负责外宣事务的姚伟副部长讲起和庄则栋的交往。姚伟对文体事务很熟悉,马上就说,不妨由你邀请庄则栋先生到嘉定来一趟,谈打球谈历史都可以。
  
  我到北京向庄则栋一说,他很感兴趣,表示愿意赴嘉定会会乒乓球爱好者。不巧与杭州方面的邀请相重叠,此事就拖延了。这事还要怪我,以为庄则栋身体那么好,来日方长,而且我也有工作在身,结果就一再等下去了。
  
  谁知这就是最后两年的机会了,那以后我听说他体检发现了问题。
  
  现在说起庄则栋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历史人物。关于他的故事,人们还会谈论很久很久。对我来说,庄则栋是我一生中曾采访过的传奇人物,我交往过不同年龄阶段的庄则栋,我愿意从他的人生波涛中汲取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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