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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公案的“东西南北中”——关于冰心与林徽因



  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夜
  
  这是一首什么诗呢?恰如标题所言,一首明明白白的劝诫诗,具有强烈的劝导与说教的意味。后来的研究者认为:“在这首诗里,冰心的劝告对象显然是一名已婚女性,她美丽高贵,却身陷婚外恋情中,且对象还是一名浪漫诗人。冰心对女子发出警告,劝她不要真诚和心软,因为诗人是在用充满剧情和诗意的美丽谎言投合她的爱好。冰心还暗示如果继续这场爱情的游戏,女子的‘好人’丈夫将会离去,女子也将停留于迷途不得返,而这场游戏却只是诗人无穷游戏的一场,因为诗人又寻到了‘一双眼睛’。”这是后人的研究,在当时,联系林徽因与徐志摩的浮言,人们很容易产生联想。
  
  对于诗的寓意、寓指,包括丁玲写信告诉代为邀稿的沈从文自己的看法。沈从文则又写信给徐志摩,不指名的称诗的作者为“教婆”,并且对“教婆”的说教不以为然,信中说:“我这里留到有一份礼物:‘教婆’诗的原稿、丁玲对那诗的见解、你的一封信,以及我的一点口口记录。等到你50岁时,好好地印成一本书,作为你50大寿的礼仪。”
  
  显然,林徽因怎么会接受劝诫呢?林徽因是一个会接受劝告的人吗?恰在此时,徐志摩飞机失事,又是因为赶来听林徽因的演讲,文坛一片哗然、一片惋惜,痛失诗人也感叹诗人,赞美声中也有不同的声音。冰心便是那不同声音中的一个,在给青岛山东大学任教的梁实秋写信时,一次表达了她的谴责之情:
  
  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看他“自剖”里的散文,“飞”等等,仿佛就是他将死未绝时的情感,诗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预兆,是说他十年来心理的蕴酿,与无形中心灵的绝望与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结果!人死了什么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
  
  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
  
  冰心的信并不是当年写的,而是一年之后,文坛一些人又在沸沸扬扬地纪念之时,说给梁实秋听的,并且他们还可能曾就《我劝你》有过话语,所以信中有“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的诗”的文字。信中“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一冰心用了引号,不是一句虚言,那是他最后一次离别北平时,在燕南园60号小楼的客厅里亲口对冰心说的。上个世纪80年代末,文洁若陪同萧乾去看望冰心。“那是凌叔华去世后头一次见到大姐。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林徽因身上。我想起费正清送给萧乾的《五十年回忆录》中,有一章谈及徐志摩当年在英国怎样热烈追求过林徽因。我对大姐说:‘我听说陆小曼抽大烟,挥霍成性。我总觉得徐志摩真正爱的是林徽因。他和陆小曼的那场热恋,很有点做作的味道。’大姐回答说:‘林徽因认识徐志摩的时候,她才16岁,徐比她大十来岁,而且是个有妇之夫。像林徽因这样一位大家闺秀,是绝不会让他为自己的缘故打离婚的。’接着,大姐随手在案头的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样十个字:说什么已往,骷髅的磷光。大姐回忆说:1931年1 1月11日,徐志摩因事从北平去上海前,曾来看望过她。这两句话就是徐志摩当时写下来的。他用了‘骷髅’、‘磷光’这样一些字眼,说明他当时已心灰意冷。”8天之后,即19日,徐志摩赶回北平听林徽因用英文做的有关中国古建筑的报告。当天没有班机,他想方设法乘了一架运邮件的飞机。因雾太大,在鲁境失事,不幸遇难身亡。作为写给梁实秋的私人信件,当然不是发表之作,但是,也不可能仅是梁实秋一人可以看到,熟人之间互相传阅信件也是常事,尤其是涉及到一个共同的话题时,这种传阅的可能性更大。那时,沈从文也在青岛山大任教,所以,林徽因知道信的内容,也是可能的,而冰心的这些话,与她当时对徐志摩的悼念、思念,真是冰火不相容的。
  
  一年不到,《我们太太的客厅》出来了。由于有了这些前嫌,林徽因的感情波澜可想而知。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表达感情的方式显得相当节制而艺术。但也真正地结怨了,绝交是不用说的,并且一有机会,便要说上几句。这种结怨,甚至影响到了林徽因、梁思成周围的朋友,也延续到了林、梁的后辈身上,影响到网络时代的“谢迷”与“林迷”。
  
  中间的“沈二哥”
  
  在冰心与林徽因的关系中,这里始终有一个人在中间起作用,就是多次提到的沈从文,林徽因称之为“沈二哥”。沈从文因为在“北漂”最艰难的时刻,得到了徐志摩的相助,从此感念在心。当徐志摩在山东境内飞机失事后,他立即从青岛赶赴现场,其情感人。因为徐志摩而交好林徽因也就成了自然的事情,他不可能对恩师的人生与两性观念持反对的态度,而自己早年与丁玲、胡也频之间的友情,也表示了他与徐志摩的观念相通。因而,尽管他在文学上视冰心为前辈,但在生活观念尤其是两性观念上,显然不是冰心的同道,因而,有关冰心作品的传说以及他对冰心作品的感受,便可能带上某种情绪而传递给了对方,“沈二哥”在徐志摩、林徽因、丁玲等人之间,真正成了他自称的“乡下人”,添油加醋、挑拨来去、绕嘴多舌、博取欢心。而实际上,则可能是让对方不舒心、烦心,甚至是痛苦。
  
  在一些人的印象中,萧乾最早说过《我们太太的客厅》是写林徽因,因为萧乾是《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稿子由他编发,而他与冰心的关系亲近,称其为“大姐”,他的话可信度似乎毋容置疑。有的传记中还有具体的描写,说冰心写完几页便被萧乾取走几页,所以才断断续续在报纸上连载一月有余。这完全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传说。1933年9月,也就是《我们太太的客厅》写作与发表的时间,萧乾刚刚从辅仁大学英语系转入燕京大学新闻系,他的小说《蚕》尚未发表,登上太太客厅的“艺术殿堂”,拜见林徽因等文坛“各位神仙”,也是年底的事情。那时文艺副刊的主编是杨振声、沈从文,后者也是刚刚从青岛大学的教职位上聘入。萧乾进入《大公报》是燕大毕业后的1935年,由杨振声、沈从文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喝茶时引荐给大公报总经理胡霖,并且开始不是主编给青年知识界为阅读对象的《文艺》副刊,而是主编给小市民看的《小公园》。但是一般的读者是不去做此深究的,而研究者也忽略了基本的事实,所以,所谓由萧乾发布的“信息”,便在大众中传来传去,以至转到对当事者的人格人品的好恶上来。
  
  生活的真实与作品的描写
  
  如果我们撤去这些人物关系表,而单论作品,如何呢?
  
  《我们太太的客厅》确实是一篇小说,小说便是虚构、或是多有虚构的,起码不是写真写实。比如最重要的客厅场景,小说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写:
  
  正对着客厅的门,是一个半圆式的廊庑,上半截满嵌着玻璃,挂着淡黄色的软纱帘子。窗外正开着深紫色的一树丁香,窗内挂着一只铜丝笼子,关着一只玲珑跳唱的金丝雀。阳光从紫云中穿着淡黄纱浪进来,清脆的鸟声在中间流啭,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鲛觚之中的那般波动,软艳!窗下放着一个小小书桌,桌前一张转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着一张我们太太自己画的花鸟。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笔筒插着几管笔,旁边放着几卷白纸。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无疑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相片中就有几张是青春时代的留痕。有一张正对着沙发,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壁,是我们的太太,斜坐在层阶之上,回眸含笑,阶旁横伸出一大枝桃花,鬓云,眼波,巾痕,衣褶,无一处不表现出处女的娇情。我们的太太说,这是由一张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书架子上立着一个法国雕刻家替我们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着身子,微倜着头。对面一个椭圆形的镜框,正嵌着一个椭圆形的脸,横波入鬓,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会想起“长眉满镜愁”的诗句。书架旁边还有我们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张画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着颈项,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也会使人想起一幅欧洲名画。此外还有戏装的,新娘装的种种照片,都是太太一个人的——我们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块儿照相,至少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
  
  北墙中间是壁炉,左右两边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此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E.E.Cumrrungs的诗,和Aldous Huxley的小说,问的人简直没有听见过这几个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
  
  南边是法国式长窗,上下紧绷着淡黄纱帘。——纱外隐约看见小院中一棵新吐绿茅的垂场柳,柳丝垂满院中。树下围着几块山石,石缝里长着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张圆花青双丝葛蒙着的大沙发,后面立着一盖黄绸带穗的大灯。旁边一个红木架子支的大铜盘,盘上摆着茶具。盘侧还有一个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盘子,盏着各色的细点。
  
  地上是“皇宫花园”式的繁花细叶的毯子。中间放着一个很矮的大圆桌,桌上供着一大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四围搁着三四只小霓子,六七个软垫子,是预备给这些艺术家诗人坐卧的。
  
  从冰心全景式的环境描写中可以看出,这是一座西式建筑,一个中西合璧的客厅,软纱帘子下有张小小的书桌,桌上有墨碗、毛笔与宣纸,挂着的笼子里有金丝鸟,北墙的中间是壁炉,南边是法国式的长窗,有大沙发,地上是“皇宫花园”式的地毯,书架上是精装的尚未翻译的E.E.Cummings的诗,和Aldous Huxley的小说。女主人公是社交名媛,满墙挂的是颇为自恋的“我们太太”的玉照。
  
  那么,现实中林徽因的客厅呢?
  
  根据陈学勇先生编写的林徽因年表,粱思成与林徽因定居北平东城北总布胡同3号,是在1931年10月。在这座四合院中,才有了“太太客厅”。那么,这座院子与客厅的真实布局如何?
  
  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回忆道:
  
  北总布胡同三号靠近东城墙根,是一个两进四合院,大大小小一共有四十来间屋子。这所房子有两个虽然不大却很可爱的院子,我记得,妈妈常拉着我的手在北面的院子中踱步,院里有两棵高大的马缨花树和开白色或紫色小花的几棵丁香树。
  
  妈妈和爹爹住在这房子里院(北面)的一排北房,房前有廊子和石阶,客厅在正中央,东头是他们的卧室,卧室同客厅(玄关部分)之间有隔扇。西头是他们的图画室,周围有许多书架。
  
  妈妈喜欢在客厅西北角的窗前书桌上静静地写作。那时她总是用毛笔和毛边纸。她的字体有点像外公的字体——王羲之体的秀丽小楷。
  
  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回忆,母亲不爱做家务事,但是一位热心的主妇,一个温柔的妈妈。
  
  50年代我家坐落在北平东城北总布胡同,是一座有方砖铺地的四合院,里面有个美丽的垂花门,一株海棠,两株马缨花。中式平房中,几件从旧货店里买来的老式家具,一两尊在野外考察中拾到的残破石雕,还有无数的书,体现了父母的艺术趣味和学术追求。当年,我的姑姑、叔叔、舅舅和姨大多数还是青年学生,他们都爱这位长嫂、长姊,每逢假日,这四合院里就充满了年轻人的高谈阔论,笑语喧声,真是热闹非常。
  
  这里没有讲到“太太客厅”的事,真实的布置也与冰心描写的太太客厅大相其异。而与梁思成、林徽因同居于北总布胡同的金岳霖在写到这段生活时,也没有提到“太太客厅”,而是说聚会是在他的院子里进行的:
  
  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从1932年到1937年夏,我们住在北总布胡同,他们住前院,大院;我住后院,小院。前后院都单门独户。三十年代,一些朋友每个星期六有集会,这些集会都是在我的小院里进行的。因为我是单身汉,我那时吃洋菜。除了请了一个拉东洋车的外,还请了一个西式厨师。“星期六碰头会”吃的咖啡冰激凌,和喝的咖啡都是我的厨师按我要求的浓度做出来的。
  
  因为金岳霖是湖南人,有的人在描写到他的“星期六碰头会”时,给他命名为“湖南饭店”。
  
  从1932年到1937年夏天,金岳霖同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住北总布胡同的一个院里,梁思成他们住前院、大院,金岳霖住后院、小院。前后院都是单门独户。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是金岳霖最亲密的朋友。金岳霖是单身汉,那时吃洋菜,他请了个西式厨师,给他做西餐西菜,早饭在自家吃,中饭、晚饭大多搬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
  
  他和朋友们每星期六有个集会,在金岳霖的小院里进行,聚会时,吃的咖啡冰激凌,喝的咖啡都是他的厨师按他要求的浓度做出的。这个星期六聚会,经常参加的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张奚若、杨景仁夫妇,周培源、王蒂激夫妇,陈岱孙,邓以蛰等,哈佛大学校长坎南的女儿费慰梅和女婿费正清也常来访。交谈内容天南海北,有学术问题,也有政治和绘画。聚会时,人们总要问问张奚若和陶孟和关于政治的情况。金岳霖虽是搞哲学的,但从来不谈哲学,谈得多的是建筑和字画,特别是山水画。有时,邓以蛰还带一两幅画供大家欣赏。
  
  金岳霖是长沙人,因而大家把他的客厅叫作“湖南饭店”。这是他的活动场所,只有写作时不在这里。这个房子是长方形,北边有八架书,主要是外文书。院子很小,但有养花的余地。他喜欢养花,他有一棵姚黄,种在一个八人才抬得起的特制的木盆里。他一个人住在这样几间屋子里是很舒适、宽敞的。
  
  依然没有“太太客厅”的字样。
  
  小说中的人物设置与现实中聚会的人物有别,当然哲学教授、科学家、艺术家等,要对号入座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与小说描写却是无关,包括对太太的描写,而且诗人,林徽因搬进北总布胡同后的一月余,徐志摩便飞机失事,也就是说,他可能没有出席过“太太客厅”的聚会。“太太客厅”的沙龙式的聚会,如果有的话,也应该是在1931年之后吧。
  
  30年代的北平,虽然经历了“九一八”东四省沦陷的伤痛,但古城依然,文化气氛甚浓,教授的薪俸也高,可请车夫、厨子、保姆等,不必自己做家务,知识分子小圈子的聚餐与聚会现象相当普遍,这种聚会有的是吃饭、有的是聊天,有的是商量如何郊游之类,像冰心在燕京大学有“星期五叙餐会”,慈慧殿3号有“读诗会”,“来今雨轩”有茶会等,只是各自的叫法不一。冰心从聚会中看出了教授、哲学家、政治家、艺术家、诗人们,在国难日重的情景下,依然那么空虚度日、无聊无求,便是有感而发了。于是,小说的构成元素是从北平聚会、沙龙中,杂取种种,合成一处,比如描写客厅中墙上的照片,便是取自陆小曼,但小说也仅是用了陆小曼客厅的照片元素,作品的描写并不限于这个客厅。场景如此,人物亦然,也就是鲁迅说的,“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从而造成小说人物的典型意义,不同的读者从小说中照见自己,也就成了自然现象,远的不说,近前的“阿Q”不就是如此吗?所以说,认定小说是讽刺某一个人,那只是读者的感觉,与作者本是没有关联的。所以,鲁迅又说:“有人说,我的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
  
  但是,冰心的小说在虚构的同时,却是使用了几个重要的元素,这就给对号入座者提供了“依据”,也给后人造成了误读。这几个重要的元素是:“太太的客厅”这个名词,京城聚会处不少,但用“太太客厅”这个词作为聚会或沙龙的名称,却是有特指的可能。有文字称,那时京城的知识界,无人不知“太太客厅”,那就是林徽因北总布胡同的客厅。冰心可能是考虑到小说讽刺语言的基调,以一个佣人的口吻炫耀着我们的太太,讲述着我们太太客厅的故事,只有用这个叙述角度与口吻,才与作者的构思相协调,但这个称谓,却是造成了某些特指,由于这个特指,作品中的所有讽刺与调侃、暖昧含情与大方离去,都与“太太”有了关系。“太太客厅”描写的人物,科学家、哲学教授、文学教授、政治家、诗人等,也与现实中的人物容易形成对应,尤其是诗人,那见面时的描写:“诗人微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是很容易让人认出这个诗人就是徐志摩,不仅是举动,“那一片光明的云彩”,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徐志摩的情诗《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的意象。再就是太太女儿的名字,冰心顺手便用了“彬彬”(冰心不止一次在作品中使用过这个名字,她甚至喜欢用自己名字或名字的谐音),也是犯下一忌,因为林徽因的女儿“再冰”,平日也被唤作“冰冰”。好了,一个作品中埋下了这么一些的“危险”元素,麻烦是免不了的。“以发表小说公开讥讽‘太太’,孤傲气盛的林徽因绝对不堪,‘结怨’之深势在必然,而且波及到后代”。这是陈学勇先生得出的结论。
  
  余波未平
  
  “七七事变”之后,北大、清华迁到大后方,林徽因、梁思成的营造学社迁到昆明郊外,冰心、吴文藻在一年之后也去了云南。1940年秋,宋美龄以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学院校友的名义,邀请冰心到重庆参加抗日,担任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文化事业组组长,恰也遇吴文藻在云南大学人类学讲座受阻,所以,决定全家迁至重庆。冰心要“搬家”,要“到重庆做官”,一时惊动四邻。羡慕、嫉妒、议论与不屑,在云大、在西南联大、在昆明传来传去。林徽因向远在美国的费慰梅写信,借此相讥:
  
  日本鬼子的轰炸或歼击机的扫射都像是一阵暴雨,你只能咬紧牙关挺过去,在头顶还是在远处都一个样,有一种让人呕吐的感觉。可怜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里有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从这个村子出发,而还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就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另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一整天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乔治(指叶公超——引者)蠢到会为了家事跑回上海,结果被日本鬼子抓了起来,在监狱里挨了打,经历了可怖的事。他的妻子还在这里,我们刚把她送往香港。乔治已被释放,但在监视之下什么时候能回到这边还很难说。这也是生活。但是朋友“Icy Heart”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很抱歉,告诉你们这么一条没劲的消息!这里的事情各不相同,有非常坚毅的,也有让人十分扫兴和无聊的。
  
  “Icy Heart”即是冰心,一个带有贬义性质的英直译,此时,连直呼其名都不愿意,可见情绪之强烈。这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既是《我们太太的客厅》结怨的延续,也是因为这样的事实:“我们将乘卡车去四川,三十一个人,从七十岁的老人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挤一个车厢,一家只准带八十公斤行李……”强烈的反差,令心气高傲的林徽因难以接受而又无可奈何。正如她自己所说,这就是生活。
  
  不仅是林徽因向她的朋友圈子说冰心,她的朋友圈子里的人,有时为了林徽因也拿冰心来说事。1941年12月3日,已辞去中央研究院代理总干事之职的傅斯年,携家眷由重庆回到四川南溪县李庄。当傅斯年来到李庄镇上坝月亮田营造学社住地,见到梁思成、林徽因夫妻时,才知道不但林徽因长期患的肺结核加重,而梁思成的弟弟,著名考古学家梁思永也一病不起,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了。傅斯年闻听大骇,急忙跑到梁思永的居处探望,发现情形确实十分危急。傅斯年意识到非有特殊办法不足以挽救梁思永和同样处于病中的林徽因的生命。于是,1942年春天,傅氏向中央研究院代院长朱家骅写信求助。这本来是一件善事,但信中却也将冰心拿来垫背:“梁思成、思永兄弟皆困在李庄。思成之困,是因其夫人林徽音(因)女士生了T.B.,卧床二年矣。思永是闹了三年胃病,甚重之胃病,近忽患气管炎,一查,肺病甚重。”在阐述“政府对于他们兄弟,似当给些补助”的理由时,说:“思成之研究中国建筑,并世无匹,营造学社,即彼一入耳(在君语)——营造学社历年之成绩为日本人羡妒不置,此亦发扬中国文物之一大科目也。其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这大概也是“太太客厅”落下的余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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