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灯笼

　　纸灯笼
　　
　　作者/王永震
　　
　　1.诡异的修车铺
　　
　　刘东走进泥厂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刚才修车铺门口挂着的那盏纸灯笼。
　　
　　那是十字路口处一个普通的修车铺，今天早上他的自行车就是在那里修的，车子毛病不大，老板却非要让他晚上再来取。晚上取车时，刘东华不由有些奇怪，屋里面明明有电灯，门外的墙上却挂着一个燃着蜡烛的纸灯笼。
　　
　　“我的老婆和孩子晚上要回来！我怕她们找不着家，那是给她们指路用的。”
　　
　　刘东华回想着那个男人的话，不由感到好笑，怎么会有人找不到自己的家呢，还要专门在门前挂个灯笼？
　　
　　他走进车间的时候，老张正在皮带运输机旁抽着烟。
　　
　　老张是他的搭档，他值夜班，老张值白班。他们的工作很清闲，就是看着这条长长的皮带，不要让它偏离了轨道就行。事情虽然不多，可是危险性还是有的。听说去年一个员工就因为值班时睡着了，结果衣服被卷了进去，等到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只剩下一摊烂泥，卷在皮带的滚轮上了。所以，每次交接班的时候，老张都会特别叮嘱他：“千万不要睡着了啊！要是出了事，那可就尸骨无存啊！”这次也不例外。
　　
　　刘东华不想听老张哕唆，就打断他说：“对了老张，你知道咱厂不远处那个十字路口吧？”
　　
　　“知道啊！”老张愣了一下。
　　
　　“我今天在那儿修车，那个老板竟然在门外挂了一盏纸灯笼，说是怕他的老婆孩子找不着门。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是说那个小木屋？”老张的脸色突然变了，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那里不是早就没有人了吗？”
　　
　　“是啊，可能是最近才开的吧。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
　　
　　老张突然不说话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让刘东华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半晌，老张才幽幽地说：“你以后还是少到那儿去！他老婆出车祸死了，他挂那盏灯笼，其实是在给他的老婆招魂呢！”
　　
　　刘东华看着老张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门外，心里突然有些发毛，他想起男人惨白的脸，还有男人刚才递给他的搪瓷茶缸：“天冷，喝口水再走吧！”那杯水涩涩的，刘东华忽然觉得有点反胃。
　　
　　面前的皮带机械地转动着，一圈又一圈，刘东华有些发困，眼皮开始变得越来越沉。
　　
　　“白天明明睡了一整天啊，怎么还这么困……”刘东华用力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努力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传了过来。刘东华循声望去，竟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修车铺的男人，此时正拿着铁锹“叮叮咚咚”地在铲着什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刘东华愣住了，看到滚轮上面粘着的厚厚的泥，他忍不住问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的泥啊？”
　　
　　“这可不是泥，这是一个人卷在里面呢！”男人突然转过头，往刘东华走过来，手里的铁锹微微颤动着，上面竟然沾满了黏稠的血。
　　
　　“你……你想干什么？”刘东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男人慢慢地走到他跟前，缓缓地举起那把铁锹：“血债廊偿！这同你逃不掉了！”
　　
　　2.奇怪的男人
　　
　　刘东华“啊”的一声尖叫着惊醒，发现自己正歪歪地靠在皮带边的铁架子上。
　　
　　原来只是一个梦！刘东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下意识地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衣角正在皮带的边缘晃动着，一线之差！就差一点儿，他就和去年那个出事的工友一样，尸骨无存了！
　　
　　忽然，一双枯瘦的手拍了一下刘东华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原来是老张。
　　
　　跟老张交了班，路过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刘东华的心跳竟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不由猛蹬了两脚身下的破自行车。
　　
　　经过那个小木屋的时候，刘东华不觉多看了两眼。房门依然是紧闭着的，不过门前挂着的白色灯笼已经不见了。忽然，刘东华觉得自行车有些异样，“咯噔咯噔”地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他下车一看，不由骂了一声，自行车的前轮胎已经瘪了。一枚图钉钉在上面，亮闪闪的。
　　
　　见鬼了！刘东华想，昨天早上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一枚图钉！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小木屋，只能又推了过去。
　　
　　还没走到跟前，那扇关着的木门竞“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男人惨白的脸。
　　
　　“车坏了？”男人的声音依旧冰冷。
　　
　　“嗯。”刘东华的目光有些躲闪，不知道为什么，刘东华似乎对这个男人有些本能的恐惧。
　　
　　“放那儿吧！晚上来推。”男人说。
　　
　　“晚上？”刘东华将车放在门口，嘀咕了一声，“又和昨天一样！真是个怪人。”
　　
　　天还没黑，刘东华就赶到了那个修车铺。白色的灯笼依然挂在那里，一晃一晃的。
　　
　　房门是虚掩着的，男人背对着他坐在桌子边，正在喝酒，刘东华听到男人正在低声和人说着什么。
　　
　　刘东华有些好奇。他推了一下半掩着的木门，嘴里轻咳了一声。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刘东华环视了一下四周，突然觉得有些发冷，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别的人，他刚才在和谁说话呢？
　　
　　刘东华走过去把车推了出来，然后把钱递了过去：“师傅，给你钱。”男人没有接，反而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问刘东华：“喝酒吗？”
　　
　　刘东华摇了摇头，说：“不喝，一会儿还要上班。”
　　
　　“那就喝口水吧，天冷！”男人说着便把桌上的搪瓷茶缸递了过来，硬塞在刘东华的手里。
　　
　　刘东华本来想拒绝，可看到那个男人冷冷的目光，只好喝了几口，仍旧涩涩的。
　　
　　“一个人喝酒啊？”刘东华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不是啊！那不是还有我老婆吗？”男人看着刘东华，笑着说。
　　
　　“你老婆？”刘东华疑惑地往左右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
　　
　　“她刚刚出去，你没看到啊？刚才还对你笑来着。”男人用手指了指门外。 “他的老婆出车祸死了，他挂那个灯笼，是在给他的老婆招魂呢！”刘东华想起老张的话，头皮一阵发麻。他把手里的开水快速地喝完，然后才小声说：“师傅，我……我先走了啊，一会儿还要上班。”
　　
　　男人挥了下手，幽幽地说：“去吧。外面天黑，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这本是一句关心的话，可刘东华却怎么听都像是一句诅咒。
　　
　　3.冤魂报仇
　　
　　车间里一如平常，老张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枯槁的雕塑。
　　
　　他在刚进厂的时候就听人说过老张的事，老张的老伴儿死得早，只剩下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可谁也没有想到，女儿出嫁后才半年，就又因为一场车祸永远离开了他。而地点，就是不远处的那个十字路口。
　　
　　老张临走的时候，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让刘东华感到有些不安，自从昨晚他和老张说过那个男人的事以后，老张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老张，你说这个世界上有鬼吗？”刘东华把刚才在修车铺见到的一幕告诉了老张。老张愣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孩子……她走得不甘心哪！”
　　
　　原来，一年前，一对夫妻在那个路口开了一家修车铺。每天清早，女人都会为男人做好饭，然后再到附近的一家工厂去上班。男人怕女人一个人回家害怕，每当天黑的时候，就会在门前挂上一盏灯笼。女人远远地看见那盏灯笼，就知道是男人在那里等着她。
　　
　　可是不久以后的一个晚上，一场意外的车祸却夺去了女人的生命，而那辆肇事的汽车也趁着夜色跑掉了。从那以后，那个小木屋就渐渐地废弃了。
　　
　　“那后来呢？”刘东华忍不住问。
　　
　　“后来，男人经常会一个人到那个路口呆上一阵，他是怕他的老婆一个人呆在那儿害怕啊！”老张的眼睛看着外面的天，显得有些深邃。他愣了一下又接着说，“还有，就是等着那辆肇事的汽车路过的时候，好为他的老婆报仇啊！”
　　
　　“那……那个司机找到了吗？”刘东华问。
　　
　　“没有！不过，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老张幽幽地说，“血债血偿！逃是逃不掉的！”
　　
　　血债血偿？刘东华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梦：“你……好像对那个男人的事很熟悉？”
　　
　　“因为，那个出事的孩子就是我的女儿。”
　　
　　老张走的时候，撂给刘东华一句硬邦邦的话：“其实当时我女儿并没有死，如果及时送到医院的话，说不定还有救！有时候，救人其实就是救自己……”
　　
　　刘东华有些愕然。忽然，一阵沉沉的倦意袭了过来，让他打了一个哈欠。他努力眨r眨眼睛，面前的皮带变得有些模糊，轰鸣的电机声也开始变得忽大忽小。
　　
　　只睡一分钟！刘东华心里想。一分钟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了，头也很痛，迷迷糊糊地开始走进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里。
　　
　　他看到了那个十字路口。一个人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血债血偿！你逃不了了！呵呵……”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晌起，他回过头，看见的是一张血淋淋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五官，鼻子嘴巴眼睛都被糅合到了一起，像一团烂泥一样糊在脸上。可尽管如此，却偏偏又让人分得清楚！
　　
　　是那个女人！那个出车祸的女人！刘东华想，她来报仇了！
　　
　　“不！不是我！你们一定搞错了！”刘东华大叫着，他往后退着，可是他的身后却站着那个男人！ 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刘东华听到一声“咔嚓”的脆响，将他从这个绝望的梦里拉了回来。
　　
　　那是他的骨骼被皮带压碎的声音。
　　
　　4.毁灭之路 刘东华醒过来的时候，鼻子里嗅到的是浓浓的苏打水的味道。
　　
　　他看见自己的一只胳膊正挂在脖子上，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刘东华没有死。他后来才知道，就在最后关头，是皮带上的应急装置救了他的命。自从去年那个工人出事以后，厂里就在每条皮带上安装了这种应急制动装置。刘东华本来还以为那根本没什么用，没想到却硬是把他从死神那里拽了回来。
　　
　　命不该绝！刘东华想。但是接着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绝望，他被告知因为粉碎性骨折，他的这条胳膊就算是保住了，也只能是一个残废！
　　
　　“还不如让我死了！死了干净！”刘东华狂叫着。
　　
　　“叫什么叫？早知道这样你早干什么去了？”旁边的医生冷冷地说，“我们，在对你的例行检查里，在你的血液里发现了大量安定药物成分。明知道你的工作存在一定的危险性，还在上班前服用，你怪谁啊？”
　　
　　“安定？”刘东华一下子愣住了。
　　
　　“就是安眠药！”
　　
　　刘东华在那一瞬间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轰得他有些发蒙！
　　
　　“安眠药……”刘东华低低地念叨着，他想起那个男人递给他的那个搪瓷茶缸，那涩涩的开水，还有那车胎上亮闪闪的图钉。
　　
　　一定是他，那个男人！
　　
　　他豁然起身，在医生诧异的目光里走出了病房。他的胳膊传来了一阵剧痛，但是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那个男人，当面问个清楚！
　　
　　“砰”的一声，那扇关着的木门被刘东华一脚踹开了。男人坐在木桌边，面前放着一杯酒，和昨天晚上一样，仿佛一直就没有动过。
　　
　　“来了！”男人抬起头看了看刘东华，表情十分怪异。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们无冤无仇！”刘东华咆哮着，“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那个害死你老婆的司机？”刘东华绝望地叫着，“你弄错了！不是我！”
　　
　　忽然，刘东华听到身后似乎有什么动静，他回头一看，竟是老张。更让他惊异的是，老张的手里正拿着一把铁锤，而这把铁锤又刚好砸到了他的头上。他感到一股滚烫的东西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流到他的脸上，眼睛上。他认出来了，那是他混合着脑浆的血液！
　　
　　刘东华轰然倒地后，他残留的意识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你不该来！你本该安享晚年的！”
　　
　　“不，我已经老了，我活着本就没什么意思。我只希望我自首以后，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把那个肇事的人抓住，我就安心了！”
　　
　　男人的眼里有一滴泪滚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5.悲伤往事
　　
　　一年前的一个傍晚，天阴沉得可怕、一个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冰冷的水泥路上缓缓而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一只手揽着男人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托着凸起的肚子。
　　
　　男人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那个十字路口，把车速放慢了一些。那个路口有一家属于他的修车铺。过了那个路口不远，他们就到家了！
　　
　　男人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身后的一抹光亮，那是汽车的灯光！男人甚至没来得及回头，身体便如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凌空飞起。男人在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后，最后看见的是一个飞驰而过的黑色卡车。
　　
　　女人的身体倒在不远处，汽车的轮子从她的肚子上碾过，她的头此时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扭曲着，眼睛凸在眼眶的外面，直直地瞪着她的下体那团血淋淋的肉！
　　
　　那是她的孩子！
　　
　　这个可怜的女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她的孩子出生的情景，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十字路口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安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除了不远处那辆扭曲了的自行车，一个轮子还在不停地转动着。
　　
　　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阵自行车的“吱嘎”声，男人的眼睛贴着路面，看到了一个缓缓过来的人影，那个人影吹着口哨，推着一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着。
　　
　　男人的手指动了动，只一下，却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男人没有放弃，他继续努力着，男人的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也许，他的老婆，他的孩子还有救！
　　
　　就在那个人影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男人终于举起了他的那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微微地晃动着。他知道，这个人也许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并不需要那个人做些什么，他只是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处境，然后打个电话报警，这样，也许就可以救回他的老婆，还有……他的孩子！
　　
　　可是，他听见的却是一声自行车倒地的声音，然后，便看见那个人转身跑开的身影，那个男人唯一的一丝希望就这样跑开了，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尖叫！
　　
　　可是，那个人影并没有跑多远，却又转身跑了回来。是良心发现吗？不是！那个人影只是回来推起那辆自行车，然后，又一次跑开了！
　　
　　但是，在那个人影弯腰扶起车子的那一刻，男人看见了他的脸！
　　
　　那个人影就是刘东华。
　　
　　男人后来得救了，可是他的老婆孩子却当场死亡。男人最终没有找到那辆肇事的卡车，可却记住了刘东华的样子。每一个夜晚，男人都会在这个十字路口处徘徊，他会点燃一支烟，轻声地和自己的老婆拉些家常，然后，默默地等着刘东华从这里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