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果很严重
后果很严重
孙建成(上海)
1
香港启德机场出口处,郭纯率领着八人考察团走出来。东亚公司的名称牌晃动在接客的人群中,公司对外联络部经理郭维倒背双手,悠然地站在举牌人的旁边,踱着步子。离开老远,郭纯就认出来了,这是董事长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郭维。在上海,父亲曾经拿着照片向他介绍过在香港的亲属。
一行人刚刚在宾馆安顿下来,郭维的手机响了。
收了电话,郭维对郭纯说:“董事长来了电话,请刘峰先生去他那儿报到。”
摊牌的时刻到了。对此不可避免的一刻,郭纯已有思想准备。董事长必然会认出他,然而他作为刘峰已成为一个合法的存在,除非父亲将他向香港警方举报。可以肯定,董事长不会这样做。举报对郭纯说来,失去的只是一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身份;而父亲却会被舆论和家庭两面夹攻,麻烦无穷。
正是基于这一点,郭纯敢于铤而走险。
宽大幽暗的办公室里,董事长日渐瘦小的身子,蜷缩在高高靠背的皮转椅中,目光茫然地看着推门进来的刘峰。父子俩最近的一次见面是三年前在上海,此后他们主要是电话联系。面对神情萎顿的父亲,郭纯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对着他说一声:你好,我的父亲,我们又见面了。但许多年的生疏,让他不习惯表达这类的感情。他公事公办地走上前去,用目光迎接董事长的审视。
郭先生从皮椅上一点点挺直了身子,伸手接过郭纯的介绍信,审视的眼神渐渐变得疑惑不定。上海家中的景象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一幕幕清晰起来。终于,他明白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是你,阿纯……”董事长失声喊道。
“是我,你过去的儿子、现在的跑腿。”郭纯平静地说。
“你什么时候戴上了眼镜?”
“从我变成刘峰那天起。”
“你就是刘峰?”董事长不敢相信地又问。
“是的,我现在的身份是刘峰。”郭纯点点头。
片刻惊讶过后,董事长摇了摇头,咬咬牙说:“随便怎么,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搞突然袭击,给我来这一手。”
“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之下的办法。”郭纯口气强硬地说。
郭先生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郭纯以为,父亲的叹喟是对他的一种默认,以为父子关系有希望得以恢复,便用哀求的口气说,“你难道希望你的儿子一辈子像现在这样,做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董事长沉默片刻,板起面孔说:“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你现在就回上海,马上回去!有话等你回了上海,我们再说。”
命令似的语气没有给郭纯留下丝毫幻想的余地。同时也激怒了郭纯,他没有任何退路了,回上海无疑是一种自杀。
“这件事是我个人的选择,与你完全无关。”郭纯盯着董事长,口气冷漠地回答,“我不是为你这样做的,而是为了自己的将来。现在,我是刘峰,请你按我的身份证明安排工作。”
沉默许久,郭先生轻轻抚摸着椅子的扶手,说:“那好吧,这几天,你先负责接待你领来的那个代表团,我会让人安排你们在香港、澳门和泰国作观光旅游,然后再谈生意……你要知道,公司准备推销给他们的这套设备已经闲置了几年,每年光折旧费就是上千万元,这笔开销要在他们身上找回来。你的责任很重大,当然,事情成了以后,你会从中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停顿片刻,他加强语气说,“作为交换条件,你不能泄露你的真实身份,对谁也不能说。一旦暴露,我只有请你走人。”
郭纯笑了一笑。他的笑在此时此刻显得坦然,因而也让人感到可怕。
董事长身子一抖,不解地说:“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郭纯收敛笑容,说:“你没有说错,董事长,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身不由已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郭纯这个人了。”
“记住,你必须遵守承诺,如果违反我们之间的约定,你会后悔莫及的。”他手指颤颤地指着郭纯说。说完,他扭动身子,皮转椅缓慢地转了一百八十度,把宽大的椅背朝向郭纯。
2
许多年以前,郭先生失踪多年后首次回上海,悄悄地见过了前妻和儿子,然后飞回香港。此后便断了音讯。头几个星期里,郭纯还时时想到父亲,记挂着他的承诺。后来时间长了,这件事连一点响声也没有,他便有些失望,希望的火苗渐渐暗淡下来。
三年前,郭先生突然从香港飞来了。他没有回家,而是打电话给家里,叫郭纯到他住的那个宾馆去。
在宾馆的套房里,郭先生对郭纯说:“我收到了你姆妈的信,特地赶来的。”
母亲在给以前的男人的信中说,我老了,现在该轮到你来管管他了。你如果心里还有这个儿子,你就回来给他安排安排。
郭纯十六岁的时候去了新疆,几年后又只身逃回了上海,这一来一去的折腾中,他的户口、档案全部失去了。母子俩依靠母亲在小学当老师的工资过着日子。知青大返城的时候,郭纯原以为他的问题也在解决之列,却不料因所有与他相关的证明早已消失,他依然只能是一个“黑人”。眼看着母亲退休了,他也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母子俩才日益感到解决这一问题的迫切性。
郭先生断断续续复述着女人信里的话,声音颤颤的,眼圈也红了,差点儿掉下几滴老泪来。郭纯看看他,又看看宾馆套房里的豪华摆设,心里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做作,说得花好桃好,你倒拿点实际行动出来呀。
郭纯满脸淡淡的不屑提醒了郭先生,他回想起前一次来上海,曾经议起过的那件事,明白儿子一定在生他的气。他连忙说:“我为你的事费了不少脑筋,只是因为你缺少身份证明,港方不予办理移居手续。不信,你问问秘书小姐,这件事由她一手经办的。”
郭先生将坐在套房外间角落里的一个女人叫了进来。
秘书小姐动作准确地在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纸,伸到郭纯眼前。
那是一张申请内地人员到港工作的表格。郭纯接过表格,匆匆掠过上面的中英文字,最后眼光落在下面的中文批复上。
批复上写道:此事应由内地提供有效的身份证明文件,再作商议,港方不宜妄开先例……
秘书小姐从神色呆滞的郭纯手里抽回表格,回到外间。她转身的时候,开叉很高的旗袍侧面飘开一个口子,露出镶有蕾丝的粉红内裤。
郭纯被眼前的春色惊醒,隐隐觉得父亲这一手做得太正规太没有破绽了,像对待一个外人似的。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绝他去港的要求了。郭纯心里恨恨地想,你养这样的女人养得起,养我这么个儿子,就这么犯难吗?
在这一点上,郭纯错了,他难免把郭先生看得过分阴暗了。
郭先生临走之前,在一幢商务楼里包了一间房间,注册了东亚公司驻上海办事处。从那以后,郭纯天天挟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去那儿上班。他的名片上印着:
香港东亚实业有限公司上海办事处业务经理
第一天上班,郭纯走进高高在上的写字间,办事处只有他一个人,一大间套房杳然无声。他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肖芫。
郭家与肖家是隔壁邻居。肖芫在黑龙江插队时嫁给了当地知青,返城后夫妻俩挤在父母家的小阁楼上。透过薄薄的砖墙,郭纯经常听到两口子吵架的声响。直到有一天,肖芫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郭纯终于忍无可忍,冲进了肖家。他看见肖芫的老公正骑在她的身上,一手按着她一手扇她的耳光。他一把揪住那个男人的后领,从侧面狠狠给了他一拳,紧接着又正面给了他一拳……
从那以后,那个男人就从肖家消失了,一年以后,肖芫和他办了离婚手续。郭纯开始与肖芫约会,家里没人的时候就粘在一起。他们有许多话题可说,可一谈到郭纯的户口和工作,两个人就冰住了一般。
肖芫的烦躁和多虑,实际上是有原因的。她和郭纯的往来,姆妈看在眼里,不时旁敲侧击地提醒她,户口档案不是个小问题。这些话说得肖芫很痛。
郭纯在电话里说,“我现在在父亲公司上海办事处工作,有口饭吃,能养活自己和家人了。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
“你的事,为什么要得到我的同意?”肖芫突然提高声音,心里却一阵震颤。
“你,我,我想我们……”郭纯嗫嚅地说不明白。
“你不要说了,”肖芫害怕他说出结婚那两个字,“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只想依靠你那个香港的父亲,用他的钱来养活你,别的都不在乎了,是不是?”
“不这样的话,你说我能怎么办呢?”郭纯反问。
“我不知道,”肖芫无端地使用了强硬的语调,“你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别人着想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郭纯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又一次浮现上来。他从肖芫的话里听出了对他的鄙视,语气中的失望是那么的深重。连肖芫也开始讨厌他了,这使郭纯感到恐惧和无所适从。
就在这一刻,郭纯下定决心,要为肖芫也为自己做一件事……
直到刘峰的出现,他的计划才最终成型,并开始实施。
在东亚公司上海办事处招助理的时候,郭纯一眼就看上了刘峰。从外形上看,刘峰与他实在太像了,除了戴了副眼镜,其余的部分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刘峰从西北的小城市考大学来了上海,毕业以后就留在了这个城市。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他换了十来家公司,工资一直在四五千元上下浮动。当看到东亚公司“月薪七千”的招聘启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再次跳槽。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郭纯请刘峰吃饭。顶头上司请客,让刘峰受宠若惊。酒酣耳热之际,郭纯拿起刘峰放在桌上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对着窗玻璃看了一眼,问:“嗨,你看看,我像不像你?”
刘峰眯缝起眼睛盯着他看,不由得笑了。他说:“我们俩的面架子有点像,不过你皮肤白,我的皮肤黑,分得还是很清楚。”
郭纯伸手指着他说:“你先别说话,听我说下去。我的意思是,我出钱,把你的身份买下来,全套的都买下来。你呢,不再姓刘,也不再拥有属于你的那些档案材料身份证明,至于你是谁你去干什么,我不来干涉你。怎么样,你想不想干?”
刘峰惊愕地张大了嘴,愣了半天才说:“经理,你酒喝多了吧?不是开玩笑?你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郭纯说:“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你只要回答我,想不想干。”
刘峰觉得这个郭纯真是犯傻,(本文出自范文.先生.网 www.fwSir.com)身份档案不也就是让人活着吗,有钱怎么活不行?这个人真正有点本末倒置了。他带点玩笑的样子,说:“好吧,我成全你。你就给十万元吧,你总得让我像像样样做个人吧。”
郭纯突然沉下了脸,不容置辩地说:“一口价,六万元。我不开玩笑。你好好想想吧,同意的话,晚上给我一个电话,我们明天就办移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完,他站起身来,在桌面上放下二百元钱买单,“你一个人慢慢喝,我有事先走一步。”
看着郭纯匆匆离去的背影,刘峰不解地摇摇头,心想他们刚才在说些什么呀,没喝多少酒就醉得胡说八道了。尽管这么想,他还是动心了。跟实实在在六万元比起来,个人的证明、档案毕竟虚渺了点。刘峰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摇晃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来到马路上。
夜深了,他走进街头电话亭,在电话机的投币口塞入一枚硬币,然后拨下了一连串号码。电话铃响的时候,郭纯刚刚到家,屁股还没有坐定。
刘峰说:“经理,我想通了,决定成全你。”
3
两个星期以后,考察团结束了对东亚公司的考察,从新加坡、泰国和澳门尽兴而归。随后,双方有关设备引进的谈判顺利进行,几乎没有讨价还价,大致上就以东亚公司的意向为准,达成最终的协议。只是在付款方式和项目验收的某些小细节上作了改动。
这天下午,在买卖双方举杯相庆交易成功后,郭纯被人叫去见董事长。
在董事长的办公室里,父子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竟然无话。片刻,郭董事长打开身边的保险箱,将厚厚一叠美钞放在郭纯的面前,说:“这笔生意的回扣,还有你的解雇补偿金,全都在这里了。今后你不再是公司的成员,你所做的一切与公司无关。”
郭纯掂了掂美钞的分量,放进随身带着的皮包里。
“就这么把我打发了?”郭纯不敢相信地说。
“既然你已经做出改名刘峰的决定,我也无能为力了。”董事长不无伤感地说:“这也许是我们父子之间在香港的最后一次长谈。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是这样的结局。”
面对衰老的父亲,郭纯试探地问,“我还是要问你一句:如果我的档案和户口都没有出问题,你会怎么对待我这个儿子?”
董事长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想我能做的,也许也就是像现在这样。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和你的姆妈衣食无忧。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你有没有身份,你都不能回到我的身边,我不想引起家族的内讧。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例子我看得太多了。所以,你必须离开公司,离开香港,回上海去,而且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
“如果我不想离开呢?”郭纯说。
“那么,你已经得到的东西也将失去。你会变得一无所有。”
说完,董事长面无表情地转动高背皮椅,再次打开身后的保险箱,取出两叠美钞,然后转过身来,放在郭纯的面前。这一举动显示出在他身上果断的办事作风和处理这件事的决心。时至今日,他知道他再也无力为他们母子俩操心了,这是最后一次。
“这是我个人对你和你母亲的一点补偿,这点钱够一个普通人家吃用一辈子。我想你应该满意了。”董事长缓慢而清晰地说,“你也看到,我老了,在公司里也是挂个虚名而已,很难再照顾你们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走神,眼睛茫然地看着别处,似乎在追忆遥远的往事,又好像灵魂短暂的游离。停了片刻,他回过神来,问:“阿纯,你母亲在养老院里,情况还好吧?”
郭纯将桌子上的钱收拢,塞进随身带着的黑色皮包里。他缓缓抬起头来,回答父亲的提问:“我昨天刚刚和姆妈通过电话。她告诉我,在养老院的感觉很好,一大群相同信仰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像生活在佛的世界里,她已经彻底的六根清静,叫我们不要再用尘世的烦恼去打扰她……”
“她有没有问起我?”董事长犹豫地说。
“你说呢?”郭纯没好气地说,“她为什么非要问起你呢?”
由于背着光,郭纯没有看到,父亲苍老的眼眶里,有一些湿漉漉的液体在向外分泌。
董事长转过身去,说:“刘峰,你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地休息一下。”
4
就在郭氏父子作最后一别的那天深夜,在海南岛三亚市,一场扫黄大行动正在进行。一个娱乐场所里,真正的刘峰正趴在一个妓女的身上做事,关着的房门被突然踢开,公安人员夺门而入。
“不许动,我们是警察!”喊声四起。
刘峰抬起头,看到一群人站到了他的床边,照相机的闪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扫兴地摇摇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衣服套在身上……
半个月前,刘峰到了海口投奔同学,六万元成了合伙资金。他的同学一年前来到海南,在圈地的热潮中注册了一家公司,办公地点只有一张与别人合用的写字台,大部分时间是挟着皮包四处游荡。刘峰不想说出出卖身份的个人隐秘,苦着脸告诉同学说:“真是倒霉,我所有的个人证件,刚刚在马路上被人窃去,没想到这个地方小偷这么猖獗。”
同学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名片,打了一个电话,用半生不熟的粤语和对方说了一通,然后冲刘峰一挥手说:“走,去给你补办证件,都说好了。”
两个人坐上出租车,在海口的大街上七拐八弯,到了一条环境杂乱的小巷里。他们走进一个没有挂牌子的写字间,里面是一个有着相当规模的代办证件的地下工场。半个小时过后,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证件制作完工。一手交钱一手取货,刘峰拿到了在外表上与正式证件极为相似的全套身份证件和相关档案证明。
在海南,刘峰逐渐习惯了用嫖妓的方式,来解决个人的生理需要和放松绷紧的神经。他觉得这种方式省时省心省力,对事业有利,对身心有利。那个晚上,面对着突然出现在床前的扫黄人员,他并不怎么惊慌。这类事情的善后,不过就是罚点钱而已。。他感到极度不快的是,他正是在快乐的巅峰上被强行地中断。
他慢吞吞地穿着衣服,嘴里嘟囔说:“执法嘛,也要讲点人道。突然的惊吓很可能会给我今后的性生活,带来严重的后遗症。”
“废话少说,快,到外面集合。”公安人员说。
全市在同一时间里做着同样事情的男男女女,由警车一车车送进公安局。在审讯室里,他们被一一验明身份,登记在册,接受相关的处理。刘峰从最初的不满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像有的嫖客那样,不停地向警官认错悔过,或者对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企图蒙混过关。他默默地看着一片混乱的场面,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等候处理。
轮到刘峰上场了。他不做任何解释,将自己的身份证递上前去。面对公安人员检视的目光,他还回以灿烂的一笑。
公安人员在纸上记下他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并让他签字画押。他被告知罚款二千元,并将通知所在的工作单位。他当场交付了罚款,接着走出审讯室。
他摸摸口袋里的身份证,心里暗自好笑。等他出了公安局的大门,他将把它毁掉。然后,再花一些钱,请人重新制作一张新的身份证。
5
在傍山临海的小旅馆里,郭纯用刘峰的证件,办理了住宿登记。一个中年人引领他,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
打开电视机,屏幕上正在直播香港工商会的一次大型聚会,商业巨子们谈笑风生,正在评论特区筹委会的组成方式。他又一次看到他的父亲。在公开场合’,郭董事长看上去精神抖擞,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而他的太太跟随在他的身后半步,做出夫唱妇随的姿态……郭纯想到了在养老院生活的母亲。
在郭纯看来,母亲一生命很苦,这种境况在很大程度上是父亲造成的。此刻,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却在电视上人模人样地晃动,那样子让郭纯感到真是恶心。
他厌恶地按下遥控器,关了电视,走到落地钢窗前,眺望窗外。远处海湾里,有一艘豪华的巨型游轮,正在缓缓地驶离维多利亚港,开始它漫长而奢华的环球航行。郭纯的目光像那些在海上俯冲徘徊的海鸥,久久地追随着巨轮,直到它消失在水天相连的海平线下面。再过一个小时,他将去九龙的一个律师事务所,去见一个人。经人介绍,那个人开价五万港币,同意帮他办理去某个第三国的全部手续。他默默地注视着海湾的景色,打发时光,一内心的喜悦和紧张交织成一张网,将他紧紧地包裹……
猝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
电话是旅馆总台打给他的。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
“刘峰先生吗?有人要见你,请到大堂来一下,可以吗?”
不祥的感觉在郭纯的心头一掠而过,这一瞬间他有过逃遁的念头,但他还是镇静下来,说:“请稍候,我马上下楼来。”
在旅馆的大堂里,穿不同样式制服的一男一女,用刻板的声调对郭纯作了自我介绍。男的是香港移民局的,女的是地区防疫站的。看过郭纯的护照以后,女防疫站说:“刘先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需要你予以合作。”
郭纯一时懵懂,不安地问:“什么事?我一个小时以后还有一个约会。”
男移民局在一旁暖昧地笑笑,说:“与你的身体健康有关,也可以说是一种健康检查吧。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
女防疫站则显得比较严肃:“这是例行公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郭纯跟着两人,先到了防疫站抽血化验。在等待结果的时候,男移民局带着郭纯来到移民局。
“刘先生,我说出来你不要害怕。”男移民局隔着桌子,对郭纯说,“我们接到通知,海南三亚市的那个妓女的血液中,查出了艾滋病毒。”
“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郭纯感到莫名其妙。
“每一个与她有过性关系的男人都受到跟踪检查。刘先生你当然也不能例外。”男移民局并没有在意郭纯的困惑,继续说,“找你找得好难啊。唯一的线索是那个记录在案的身份证号码。通过全国联网检索,海南方面发现,刘峰是香港东亚公司上海办事处的人。线索追查到了上海,又听说你现在香港出差,于是他们请香港移民局和防疫站协助,紧急检索近期抵港的内地人员。我们通过旅馆的住宿登记,才找到了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郭纯松了口气,“但我认真地告诉你,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男移民局说:“刘先生,我们都是男人,你的行为我可以理解,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是谁也无法事先预料的。如果血液检查呈阳性反应,我们将做一份备案,你自己也需要作一些防备措施。”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冤案!郭纯暗自在心里叫了起来。小刘啊小刘,你不能这样坑害我的,你什么姓名都可以用,为什么偏偏还是要叫刘峰呢?
郭纯急于洗清自己,一时激动,脱口而出地说:“我不是刘峰,你们找错人了。”
男移民局笑着说:“你在旅馆还说你是刘峰,怎么出尔反尔呢?何况你的护照和身份证也已经对上了。”
郭纯急得脸色苍白,说:“你们搞错了,这个刘峰不是我,我也没有去过三亚市。那个人是冒充的。”
男移民局举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不要激动,解释说:“刘先生,这种事情并不算什么。我们只是出于人道和地区安全的考虑,作一些例行的检查和备案,你不必如此反应过激。至于你个人的私事,我们是不能也不想干涉的。”
郭纯觉得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气愤使他忘记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走到桌前,冲着男移民局,义正辞严地说:“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我不是刘峰,我叫郭纯。”
男移民局向后躲闪。职业的本能告诉他,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可能另有隐衷。
“你不要激动,请你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们有话慢慢说。”他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你的所有入境证明都写着是刘峰,怎么又成了郭纯?”
郭纯这时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顾及自己的清白,他忽视了问题的另一面。
“就算我是刘峰吧。”他决定认了这桩窝囊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男移民局毫不怜悯地盯着他。他的注意力集中到郭纯的真实身份上来,这是移民局真正的职责所在。他追问,“你刚才提到的郭纯又是谁?”
“没有郭纯这个人,这是我胡编的。”郭纯矢口否认。
“不对,我并没有听错,你的确说了,你是郭纯。”男移民局摇摇头,“你必须讲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郭纯沉默着。男移民局盯着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男移民局说:“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们将请求大陆警方协助,查清你的真实身份。”
透过办公室的玻璃隔断,郭纯看到了外面站着的保安。他连夺路而逃的可能性也没有。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父亲。危难时刻,父亲是不会抛弃亲生儿子的。
“我的真实身份,你们可以打电话问香港东亚公司的董事长,”郭纯闪烁其辞地说,“他会向你们说明一切。”
“东亚公司董事长的电话号码。”
“5311315……”郭纯松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
男移民局迅速记下电话号码,然后跑到隔壁的房间里打电话。
这个电话只用了短短的几分钟,短得就像男移民局到卫生间去洗了洗手。男移民局回来了,脸色阴沉,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坐在椅子上的郭纯:“郭董事长否认东亚公司有郭纯这么一个人,而且他还证实,东亚公司的刘峰前段时间是在香港,目前下落不明。在此以前,公司已经跟刘峰解除了一切关系,并登报公开申明过……”
没等他说完,郭纯失声地叫了起来:“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男移民局继续说:“郭董事长已经委托他的律师,前来处理这一事件……”
父亲的律师姗姗来迟。他当着郭纯的面,对男移民局说:“我现在正式申明,东亚公司董事长并没有一个名叫郭纯的儿子。”
“那么,这一位是刘峰吗?…男移民局指指郭纯问。
律师断然地说:“我公司已将刘峰登报除名,所有与刘峰有关的事宜,一概与本公司无关。
律师的话是负有法律责任的,他们都是曾经宣誓忠于法律的人。
“你们把董事长叫来,”郭纯急红了眼,高声说,“我当面来问他,他到底有没有一个叫郭纯的儿子。”
男移民局说:“刘先生,不要激动,律师就是董事长的全权代表。他到场就是董事长到场。你不能无理要求。”
律师转过身来,伸手按在郭纯的肩上,冷静地说:“你不是刘峰,也不是所谓的郭纯。如果你坚持要这么说的话,本公司将起诉你侵犯公司权益和诽谤董事长,到了那时候,你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也不够支付赔偿金的。”
“这么说来,董事长是不想见我了?”郭纯还想作一番努力。
“是的,他已经明确表态了,他没有一个叫郭纯的儿子。他不会受人讹诈的。”律师说。
“那么,他在上海办事处的那个郭纯,也是不存在的?”
“是的,我们核查清楚了。那个叫郭纯的人,是一个没有身份的盲流,他所有的身份都是假冒的,所以已经将他赶走了。”
电话铃响了。男移民局接听电话后,对郭纯说,“防疫站来电话,检查结果出来了,你没有传染病。”
“事实证明,我是清白的。”郭纯看到了一丝希望。
“先生,我们现在不说艾滋病,说的是你的身份。”男移民局轻轻地拍拍郭纯的后背。
6
因冒名顶替非法出境的罪名,郭纯被押送回上海。遣送证明上写着:
曾用名刘峰,自称郭纯,待查。
在罗湖海关等待通关的时候,郭纯心情沮丧,低着头排在队伍中间。在他前面还有十几个人。他的身后是男移民局。海关的那一头,那个来接他的大陆民警站在那里,神情严肃地等着他。
一个报贩在队伍里穿行,叫卖:“看报看报,东亚公司董事长家事之谜……”
郭纯怀疑自己听错了,当确信报贩说的正是东亚公司以后,马上向他招手:“喂,买一张报纸。”他给了报贩一张十元的港币。报贩递上一份厚厚的报纸,随后要找零。他接过报纸说:“不要找了,不要找了。”他无暇顾及旁人的眼光,‘急急地翻开报纸,阅读那条新闻。
头号黑粗体的大标题,下面是郭董事长的照片。
新闻写道:“……日前,香港移民局和防疫站在一次例行检查中,遇上一个名叫刘峰的大陆男子,在盘问的过程中,该男子否认自己是刘峰,自称名叫郭纯,是东亚公司董事长留在大陆的儿子。据记者向有关方面核实,东亚公司董事长赴港前并没有婚姻史,公司方面也断然否定该男子的说法,并称此事是刘峰不满公司对他的处理,而实施的恶意报复。到底是刘峰诬陷东亚公司,还是其中确有隐情,目前尚无定论。此事很可能会给资产几十亿的郭氏家族造成冲击,本报将继续追踪报道。”
郭纯问身后的男移民局,“他们怎么不登我的照片?
“你的照片如果传出去,就是我们失职了。”正说着,男移民局猛地拉了一把郭纯,自己向前一步,挡在面前。没有等郭纯明白过来,他的眼前闪光灯一亮,-有人在照相。男移民局忙说,“低下头来,不要让记者照正面。这些人无孔不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通过晃动的人群缝隙,郭纯看到了记者穷追不舍的脸。他突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愉悦,推开男移民局,冲着照相机的镜头点头微笑。过关的人流在移动,闪光灯跟着郭纯移动的脚步不停地闪亮。直到通过检查口,被大陆警方接管,那些闪光还追随着他的背影。
郭纯想,这些照片很快就会出现在报纸,不管结果怎样,这也算立此存照,将来有据可查。想象父亲看到这些报道以后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先是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这就是你六亲不认的后果。”很快,这种快意被苦涩所淹没。他想起了母亲对父亲的评价:他一定有他的难处……
但是,命运并不是一个人自己所能左右。郭纯想,大家都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