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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子弹


  最后一颗子弹
  
  作者/ 郭继斌
  
  一
  
  巍巍的大兴安岭绵延起伏,岭下有一座长满青苔的木头房子。
  
  屋里陈列的家具大都是主人之作,没有上漆,有些发霉,唯一醒目的就算一架老式缝纫机和台式收音机了。木房子东面顺次搭有宽敞的牛棚、羊圈、鸡舍,看样子可以饲养许多家禽和家畜。只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只有两头牛、三只羊以及十几只鸡。
  
  这里住着一户三口之家,女儿在日本任教,家里只剩下小田村和金艳萍一对老夫妇。
  
  好多年,外面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小田村一郎只能在收音机里或者迟到的报纸上获知。偶尔由夫人金艳萍推着那辆单轮车到几十里外的小镇上做些买卖,换取些油盐酱醋衣服之类,顺便给丈夫买来报纸和便宜的书籍。
  
  而小田村一郎不愿意也不方便到那些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城市去。那里机器的轰鸣声、喇叭的尖叫声,尤其是警车的警笛或者救火车急救车的声音,都让他反感,甚至过敏。他感觉在山里活得很充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在小田村一郎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皱纹里有一道几乎覆盖了半张脸的伤疤,所以他极少面对镜子,面对自己,面对当年残酷的事实。
  
  这一日,他心血来潮,把床上的被褥抱到一边去,卷起那张用树皮编织而成的席子,抽掉一块方形床板,抱出一口木头箱子。箱子不大,可他搬箱子还是显得很吃力,很笨拙。他打开那把足有十厘米长的铜锁,然后捧出几件散发霉味且带有斑驳血迹的军衣,放到一边。接下来,他从衣服的夹层里抽出一把手枪擦拭着,嘴里念念有词:“最后一颗,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他不知把这把枪擦拭了多少遍。几十年过去了,枪身仍然铮亮,令他忆起那个充满硝烟味的黄昏……
  
  二
  
  1945年8月15日。
  
  日本鬼子包围了一个原本宁静的小山村,村子里骤然鸡飞狗叫,牛羊喧嚣。村民们慌不择路,拖儿带女,四处奔跑,逃到村东头见有持枪的日本兵把守,又向村西头跑去;看见村西头的百姓向东跑来,折转身又向南逃;后来见无路可逃,只得躲进家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牛羊被牵走。
  
  一个鬼子摸进一家农舍,用刺刀挑开内房的门帘,发现床上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便淫笑着扑上去。正在他得意忘形,要对少女施暴时,后脑被一把铁锤击中,瞬间血流如注,抽搐了几下就瘫软在地。
  
  手拿铁锤的小伙子喘着粗气对少女说:“快,穿上衣服藏起来。”话音刚落,又有两个鬼子冲进来,他们看见了死去的同伙,“哇哇”怪叫着持枪向小伙子逼近。小伙子情急之中跃上窗台,一个鬼子扣动扳机,子弹穿透了小伙子的膝盖……
  
  天昏沉沉的,笼罩着小山村。村民们在刺刀的威逼下聚集到村头,大人们用哀怨、无奈和憎恨的目光瞪着鬼子们,孩子们则有的偎依在父母怀中,有的紧紧抱着娘亲的大腿不敢松手。人群外围架起了机枪,日本指挥官对五花大绑在树上的小伙子和村民们一阵叽里呱啦过后,翻译官吼道:“按照中国人的话说,恶有恶报,善有善终,这个叫王传杰的小子砸死了皇军,现在让他血祭亡魂!”
  
  那指挥官走到一个名叫小田村一郎的副官面前,抽出战刀递给他说:“小田君,胆小鬼是上不得战场的,你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不能总在稻草人身上操练,这次就练练胆量吧!”
  
  “是!”小田村一郎铿锵有力地答应着。他中等身材,白生生的面庞,书生气十足。小田村一郎怯懦地举起刀,向捆绑在树上的人走去。村民们骚动了。大呼小叫的人群被刺刀逼向外围。
  
  王传杰瞪着眼睛骂道:“王八蛋!老子死了,下辈子也不会放过你们!”
  
  “你们这群混账!”人群中冲出一个姑娘,“住手!你们凭啥抢东西杀人?你们……”话没说完就被两个鬼子拖回人群。
  
  “凭啥,凭啥?”小田村一郎重复着少女的话,原本颤抖在半空的双手缓缓放下,战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
  
  “懦夫!”指挥官怒气冲冲,箭步走到小田村一郎面前,扬手“啪啪”扇了几记响亮的耳光,随即捡起战刀咆哮道:“看准了!”便挥刀把王传杰的头颅砍了下来。
  
  小田村一郎的嘴角流出鲜血,捂着胀痛的两腮,眼一闭,用中国话骂了一句:“禽兽!”
  
  百姓们义愤填膺,抄起木棒、石块要与鬼子们拼个你死我活。“皇军”架起机枪也准备大开杀戒。正当此时,一个身背话机的日本兵对那个指挥官耳语了几句,身边的翻译官听得真切,忍不住脱口而出:“签了字?无条件投降?怎么可能!”
  
  周围的人群听了,先是愣了片刻,继而群情振奋,竟然潮水般地扑了过来,鬼子们一时间没有防备,挡都挡不住。说来也巧,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声,鬼子们撇下武器,没命地四处逃窜。
  
  百姓们见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纷纷奋起直追。小田村一郎慌不择路,逃向一个山头,结果脸上被追上来的人砍了一刀,裆里又挨了一棍,滚下了悬崖……
  
  三
  
  1945年8月16日凌晨。
  
  小田村一郎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俯卧在松软的草丛里。东北寒气来得早,寒冷加上疼痛让他瑟瑟发抖,脸上火烧火燎,试了几次却爬不起来。
  
  这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救命”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狼嚎。随着“沙沙沙”的脚步声,求救声也越来越近。他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一位姑娘向这边跑来,身后有几匹饿狼。
  
  刹那间,已经有一只狼咬住了姑娘的裤脚。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毫不犹豫地抽出手枪,瞄准咬住姑娘的那只狼,“啪”的一声射出一颗子弹,子弹不偏不倚,正中那只狼的天顶盖。饿狼瞬间毙命,其余几只狼闻声丧胆,夹着尾巴四散逃窜了。
  
  惊魂未定的姑娘发现了草丛中的人,浑身颤栗着一步步向小田村一郎走来。姑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有些许怯懦,嫩白的脸蛋由于恐惧而显得苍白,她身后背着采药的背篓,右手拿着镰刀。小田村一郎认出她就是那天怒斥鬼子的姑娘。
  
  这姑娘看见草丛中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鬼子?你是那个胆小的鬼子?”
  
  “姑娘,”他有气无力地央求着,“我是鬼子,可我不愿意当鬼子,是他们逼的。我讨厌战争,我憎恨人类相互残杀,我是学中文的,我希望将来到中国发展,想不到……你们中国人都是善良的,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分上,救救我吧!”
  
  姑娘冷冷地问:“像你们这种人也有父母和孩子?”
  
  “有,我们也有感情,只不过一部分人的灵魂变异了。参战前我告诉儿子说,爸爸身不由己,是个坏人,你今后要学好中文,为日中友谊做出贡献。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姑娘……”话没说完,小田村一郎竞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身上盖着一床蓝白相间,被头-卜印有“金”字的棉被,身下铺着厚厚的柴草,身边放着两个窝窝头。他摸摸脸上和下身,受伤的部位也被包扎起来。
  
  姑娘几乎隔一两天就来看他,带来药品、吃食和一盏油灯,嘱咐他夜晚把灯燃亮,以防野狼进山洞。在小田村一郎的追问下,她说她叫金艳萍,今年十九岁,出身中医世家。母亲近几天身体不适,她被野狼追逐那天,是第二次替母亲上山采药,险些葬送狼口。救死扶伤是她家的祖传医道,治疗他的刀伤不在话下。于是,他自我介绍说叫小田村一郎,已经结婚,妻子叫山本慧,他来中国时儿子刚满三岁。
  
  渐渐地,他们无话不谈,金艳萍说她恨那些无恶不作的日本人,每次听到这类的话,小田村一郎总是一言不发,双膝跪在金艳萍面前,愧疚地低着头。
  
  “俺今后就叫你小田村吧,俺被狼吓怕了,一郎一郎的,怪吓人。”
  
  “当然可以。”小田村一郎说,“只要姑娘喜欢。”
  
  “你比那些人有人性。”她说,“你救了俺一命,要不俺也不会救你。休息吧,俺去采药了。”
  
  金艳萍走后不一会儿,两个玩耍的孩子手举火把摸进了山洞。半梦半醒的小田村发现后,脑际即刻闪现出被村民追逐的一幕。他试图躲藏起来,可是这洞不深,低矮的石笋遮不住半个身子。一旦被发现,他毫无退路,况且他现在已经暴露在火把的光亮之中。
  
  “谁?”他壮着胆子问。由于紧张和恐惧,声音有些颤抖。
  
  两个孩子也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声吓了一跳。他们仔细端详身穿军服的小田村,惊叫一声:“鬼子!”拔腿就跑。
  
  小田村回过神,麻利地掏出手枪向孩子瞄准。
  
  “住手!你们凭什么抢东西杀人!”刹那间,耳畔回响起金艳萍的怒斥声。他没有胆量扣动扳机,持枪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受到伤害,更不应该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战争的创伤。他这么想着,又想起儿子。
  
  “爸爸,你是去国外打仗吗?”参战前的晚上,儿子这么问他。
  
  “不不,”他欺骗儿子,害怕儿子知道真相,“我们去帮助中国建立王道乐土。”
  
  “爸爸真伟大。什么是王道乐土?”
  
  “这个……”他一时语塞,敷衍说,“等你长大到了中国自然会明白的。”
  
  “中国美好吗?”儿子的求知欲很旺盛。
  
  “美好。我们国家有驰名世界的富士山,有令人向往的唐招提寺;中国有引以为荣的长城、长江,还有与我们隔海相望的大兴安岭。”
  
  儿子陶醉在美好的憧憬之中,说:“我长大了也要去中国。”
  
  四
  
  金艳萍的父亲是村里公认的“大善人”,不但善于过问百家事,而且常常免费为家境贫寒的村民治病,因此在村里德高望重,被大家称为“老金头”。
  
  金艳萍采药回到家,正听见内屋有人说:“是的,孩子们看他穿着日本军服。”是邻居王传新的声音。
  
  “在山洞里那么多天,冻不死也会饿死,他怎么活下来的呢?”这是父亲的声音。
  
  “那不知道。我们去把他干掉?”
  
  “这……”
  
  “这些坏蛋无恶不作,杀死我的堂弟,此仇不报非君子!”
  
  不好!山洞里的小田村被发现了,要尽快把他转移。金艳萍脑中立刻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她慌忙把采来的药倒掉,挎上篮子要再次上山。
  
  “哪儿去!”父亲透过门帘看见了女儿仓促的举动,声如洪钟,“饭还没吃呢,慌慌张张干啥去?”
  
  “我……”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去,吃了饭煮药去。兵荒马乱,山上到处都有狼,今后不许一个人出门!”
  
  金艳萍一向敬重父亲,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便只有呆呆地看着父亲同王传新离去的背影。
  
  她开始手忙脚乱,忐忑不安,到厨房端起碗又放下,一点儿都不想吃。终于,她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向山上跑去……
  
  再说那两个孩子离开山洞后,小田村的直觉告诉他必须离开这里。孩子如果找来村民的话,他肯定凶多吉少,尤其是王传杰的亲属,他们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他这么想着,抚摸着脸上还在隐隐作痛的伤疤,不免心有余悸。他在洞口折了根树枝当拐杖,向山卜一步步挪去。幸亏这儿的山势不算陡峭,他才得以沿着缓缓的山坡攀援。
  
  叶儿随着初秋的冷风飘落,只有那些傲霜的野菊依然生机勃勃。
  
  渐渐地,他感觉疲惫,体力在短暂的时间里还没有得到恢复,几十米的缓坡也让他力不从心。他在一块大石后作短暂的休息。在这里,透过几束枝条的缝隙,他可以俯视先前躲藏的洞口。
  
  蓦然,三个村民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为首的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提木棍,一个握着明晃晃的砍瓜刀。三人在洞口耳语一阵就冲了进去。不一会儿,他们失望地从洞内走出来,扫兴地离去了。小田村清楚地看见老者的肩上扛着金艳萍送给他的一床蓝花棉被。
  
  在一个转弯处,金艳萍迎头撞见了从山洞那边回来的父亲。父亲怒气冲冲地劈头就问:“说!你把那日本人藏哪儿去了?”
  
  “他不在山洞里?”金艳萍脱口而出,猛然发现说漏了嘴,改口道,“啥日本人?”
  
  “死丫头!还敢狡辩!”父亲把肩上的棉被摔到地上,“你自己看看,幸亏你妈在上面绣了个‘金’字,咱家的棉被咋在山洞里?”
  
  见女儿支支吾吾无言答对,老金头恼羞成怒,把她带到家中痛斥一顿,让夫人朴成美严加看管,不许她走出大门一步。
  
  金艳萍失去了外出的自由,当然心急如焚,更为小田村没有被父亲发现而庆幸。可是小田村到哪里去了呢?
  
  五
  
  小田村也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他再也没有胆量住进隐蔽多日的山洞。中国人有句话叫“狡兔三窟”,他也要另外选个安身之处。可是金艳萍找不到他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瞅见一束野花,便摘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返回山洞,把那束野花插进石缝里。
  
  夜幕降临了。小田村对这座山和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山上荆棘丛生,脚下磕磕绊绊,看不见人或野生动物踩踏出的小径,偶有野猫闪动着蓝色的眼珠,这让他想起追赶金艳萍的狼群。
  
  不久,阴云越聚越多,向地面压来。很快,淅淅沥沥的小雨笼罩了这座山。风虽说不算凛冽,但连同雨水袭来,仍然令小田村牙齿打架。他希望找一个遮风挡雨又安全的处所,于是想到了村舍里的农家,但那里更不安全。
  
  终于,小田村发现一棵大树下有一座低矮的窝棚,他心想或许是哪个打柴人留下的寮棚。他伴着沙沙的雨声接近窝棚,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臊,紧接着“嗷嗷”两声嚎叫,从棚里冲出一头野猪把他顶翻在地!
  
  小田村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扬起拐杖砸向野猪。野猪被激怒了,瞪着蓝眼珠,纵身一跃,把来不及站起来的小田村压到身下。他抬起左手,竭尽全力顶住野猪的脖颈,右手掏出手枪,“啪”的一声,野猪嚎叫着逃之天天……
  
  六
  
  一个月过去了。
  
  金老头的夫人朴成美渐渐放松了对女儿的看管。金艳萍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子夜,带着一包窝头和一身棉衣偷偷向山洞跑去。她相信小田村还活着,当初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都没能要了他的命。
  
  可是,金艳萍没有在山洞里看见他!面对冷冰冰的岩石,她感到十分失落,但当她看见那枝插在石缝间已然枯萎的野花时,又燃起希望之光。她在洞口遥望着漫山遍野的飘雪,内心十分焦急,她知道小田村必须抵御寒冷、饥饿甚至野兽,他需要帮助。
  
  然而,正当金艳萍去找他的时候,父亲顺着脚印把她逮个正着,她从来没看到过父亲如此凶狠的面目。父亲把她带到家中,锁进一间房里。她透过门缝,看见父亲给了母亲两记响亮的耳光,然后一口气推翻了药架,瘫坐在椅子上长叹:“这是哪辈子的罪孽啊,我老金头一世清白,今后可怎么见人!”
  
  金艳萍牵挂着小田村的生死,她也不清楚,那是爱还是怜悯。那天夜里,她撬开窗户,找到为小田村准备的东西,翻墙而走。
  
  金艳萍不敢在山洞周围停留,径直向山上摸去。“小田村!你在哪儿——”暮色苍茫的大山里回荡着她的呼唤,漫无边际的林海满满的全是袅袅余音。
  
  雪停了,午时的太阳露出半张腼腆的脸。她不知道已经翻过了几座山,仍然拖着疲惫的身子搜寻着……直到这时,坚信他还活着的意念开始动摇。她掏出一个冰冷的窝头,靠在一块大石头旁啃着。
  
  突然,她看见树干上有一个用石头刻出的箭头图案,金艳萍即将熄灭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那肯定是小田村留下的记号!
  
  她沿着箭头的方向奔去,时隔不远的树上又有箭头出现。她再也感觉不到疲惫,步子无比轻盈。终于,在遮掩着夕阳的山麓下,她看到了一堆篝火。小田村正坐在火堆旁,举着一根棍子在火上熏烤食物……
  
  七
  
  1946年2月1日。
  
  小田村和金艳萍为自己举行了别开生面的婚礼。没有花轿,没有摆宴席,没有任何人为他们祝福,他们只好以草茎为香,彼此叩拜,进了亲自动手盖起的简陋洞房。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在大山里采药和蘑菇,时隔几日,金艳萍就把采来的东西带到几十里外的小镇上变卖。换取食物、种子和一些廉价的日用品,并向别人讨些废旧的报纸、铅笔头,供小田村写日记用。
  
  小田村总是把她送到山口,在那里等她回转,再扛东西。他不敢,金艳萍也不希望他到镇上去,生怕有人把他认出来,再次引火烧身。毕竟他的汉语有些生硬,冷不防还会带出一句日语。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1948年。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了可以抵御风寒和防止野兽侵袭的结实木房:一片逐渐扩大的牧场和果园;成群的牛羊、满圈的鸡鸭和一条狼狗。这期间,金艳萍没有忘记生养她的父母,常常由小田村陪伴,趁夜晚在他们门前放一些钱和牛羊肉之类。
  
  他们互敬互爱,生活得很甜蜜。唯一的缺陷是金艳萍始终没有开怀,那是因为小田村的下身当初挨了一棍,失去了生育能力。
  
  一天,小田村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是个废人,给不了你幸福,却给你带来终生的痛苦和伤害,你走吧。”
  
  “又来了。”金艳萍莞尔一笑,“那好吧,既然你三番五次赶俺走,俺这就走。”说罢离开了家门。
  
  看着她一步步离去的背影,小田村打了个寒战。他爱她,他不知道能不能回日本老家去,通过什么渠道回去,也许这大山就是他最后的归宿。他不能看着她跟着自己受苦受累,不是因为他的到来,她肯定会过上好日子。这不是他第一次赶她走,而她以前总是含情脉脉地拒绝,今天却一反常态,离他而去!
  
  小田村跟到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身影转过一个弯,消失在视线里。他真的绝望了,念叨着她的名字:“艳萍,艳萍……”嘴角抽搐,泪水挂满两腮。最后,他沮丧地回到屋里,摸出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你要干啥?”木房的西墙有一扇小窗,窗格外的金艳萍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嚷道,“快把枪放下!”她匆匆冲进屋内。原来,她没走,兜了一圈又回来了。
  
  小田村比金艳萍大六岁,在她面前却像个孩子。他抱着金艳萍的腿哭道:“我以为你这回真的走了。”
  
  “傻瓜!”金艳萍点着他的脑袋,“俺还能到哪里去?爸爸经常对妈妈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小田村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你也会背诵呀?”金艳萍惊叹道。
  
  他狡黠地笑道:“娘子忘了?相公在日本所学的主要课程是汉语,这首《长恨歌》我会背诵。”话头一转,又说,“枪膛里还剩下三颗子弹,如果你走了,我就向自己脑袋开枪。”
  
  小田村没想到的是,其中有两颗子弹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八
  
  1948年仲夏的一天。
  
  东方天空刚露出鱼肚白,随着狗吠声,两个不速之客敲开了他们从来无人光顾的木门。这两人身材高大,身穿国民党军服,军鞋和裤腿上湿漉漉的,沾满了泥巴与草叶。他们神情恍惚,气喘吁吁。那个兜腮胡子半敞开怀,露出杂乱的胸毛;另一个胖子脸上渗着汗珠,一条裤缝从臀部向下完全被撕开。初来乍到,两人看似比较和善,乞求小田村夫妇给做点吃的。他们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感动了善良的金艳萍,于是金艳萍为他们做了早餐。
  
  “二位到深山老林有何贵干?”小田村疑惑地问。
  
  “妈的。”兜腮胡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半夜里遭到共匪埋伏,一个排的人就跑出我们俩。”
  
  “如果他们追到这里,”胖子补充说,“你们就说没看见我们。那些共匪共产共妻,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比日本鬼子还坏。”
  
  “原来如此。”小田村脸一红,喃喃地念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恶的战争!”
  
  吃饱喝足之后,两人说要歇息一会儿再走。金艳萍着手收拾锅碗瓢盆,小田村按常规去放牧或者到果园查看。
  
  兜腮胡子并没有休息,盯着金艳萍匀称的身材、丰腴的臀部,他邪念顿生,与同伙交换了一下眼神,悄声说:“我先来,待会给你。”
  
  胖子嘴一撇:“干吧!我搜些盘缠钱。”
  
  金艳萍听见他们嘀嘀咕咕,刚转过身,见兜腮胡子迎面扑了过来,吓得惊叫一声。人高马大的兜腮胡子一手堵住她的嘴巴,一手紧紧把她箍在怀里。她哪里敌得过男人,渐渐地就支撑不住了。
  
  此时,小田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隐隐约约又听到喊叫声,便转了回来。他发现妻子正被人骑在胯下,顿时怒火上涌,抢过去一脚把兜腮胡子踹了个仰面朝天。兜腮胡子“哎呦”一声滚到灶旁,顺手抓起身边的烧火棍,正在翻箱倒柜的胖子也抄起板凳,两人同时向小田村逼来。金艳萍连忙爬起,抓过灶台上的菜刀。四人对峙着。
  
  小田村灵机一动,强压怒火说道:“欺侮女人算什么男子汉,二位不是想要钱吗?我可以给你们一大笔。”
  
  胖子收住向前移动的脚步,眉头一扬:“一大笔?那好,那就放过你们。”
  
  “妈的!”兜腮胡子说,“兵荒马乱的要钱有什么用?有金银吗?”
  
  “有有。”小田村回答着走到床前,把蚊帐的下摆甩上帐顶,又把树皮编织而成的席子连同床单卷到一边,抽掉一块方形木板,伸下手去……
  
  突然,他手一抬,“啪啪”两声枪响过后,兜腮胡子与胖子摇晃着倒了下去。
  
  九
  
  他们的生活平静了好多年,直至1958年的一天,小田村心血来潮,推起那辆木制独轮车,跟着金艳萍又一次出山了。
  
  金艳萍头顶一块深蓝色方巾,身着肥大的蓝色印花大襟褂子,一条草绿色的大裆裤子,除了脚上的那双绣花鞋,完全是农妇打扮;小田村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衣,一双圆口布鞋,头戴一顶树皮编制的高顶宽边草帽。十几年过去了,他仍然还有些军人气质。
  
  几十里外的小镇已经是“人民公社”的驻地了。尽管如此,这里还没有小田村在故乡的大都市看见过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繁华场景,街道显得狭窄,看样子恰逢集市,人们拖儿带女,手挎肩挑,独轮车、三轮车来回穿梭,说不上摩肩接踵,但也熙熙攘攘。高音喇叭播放着流行歌曲“公社是个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一曲终了,又换了首《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小田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伤疤,把帽檐向下拉了拉。
  
  “站住!死啦死啦的!”一个童稚的声音把小田村吓了一跳,不由放下了独轮车。
  
  身旁的金艳萍见他的窘样,笑道:“孩子们顽皮,关你屁事。”
  
  小田村转过头,看见两个孩子手持木头手枪,正在嘻嘻哈哈地对峙着:“死啦死啦的!”“你死啦死啦的!”
  
  小田村不禁想起他刚踏入中国领土时,在火车站目睹到的一幕:
  
  十几个八路军面对日军的枪口,高声呐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小日本从中国滚出去!”
  
  一个日本军官扬起手,叫道:“死啦死啦的!”他正要下达命令,继而把手缓缓放下,走到一个八路军战士面前,一把扯掉那战士的军帽,狞笑道:“哈哈,怎么听声音都不对,果然是个姑娘,慰安妇的有了!”
  
  日本军官示意两个士兵把女战士拖进调度室去了,然后嚎叫一声,其余的八路军随着枪声倒在血泊中。那军官淫笑着大步走向调度室。
  
  不多时,调度室传出女人的叫骂声,声音时断时续,时高时低,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片刻之后再无声息。不一会儿,小田村看见两个士兵把一具赤裸的女尸抬出调度室,向一辆卡车走去。
  
  那军官边系腰带边从调度室出来,见小田村傻呆呆地盯着他,吼道:“轮不到你了,花姑娘死啦死啦的。”
  
  这就是军人的天职?这就是王道乐土?小田村确定有人欺骗了他……
  
  “行行好。”小田村的思绪被眼前的一位妇人打断。这妇人泪水盈眶,怀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挡在小田村和金艳萍面前,“求求你们抱养我的孩子吧,我什么都不要。”
  
  金艳萍与小田村对视了一眼。他们商讨过,早想有个孩子陪伴。
  
  妇人抽噎着说:“家乡闹饥荒,俺不想眼睁睁看着她饿死。”
  
  金艳萍毫不犹豫地接过孩子。小田村看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绽开了笑容。
  
  从此,他们组成了三口之家,不久注册了以“金艳萍”为户主的户籍,“家庭成员”分别是“田村”和“金田洁”。
  
  他们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含辛茹苦地培养她读书写字。
  
  22年过去了,女儿不仅出落得出水芙蓉般俏丽,而且学习成绩一直出类拔萃,尤其以精通日语而让外语老师刮目相看。她知道这些成绩的取得离不开爸爸妈妈的谆谆教诲。相比之下,妈妈只能指点她一些小学课本上的知识,而爸爸渊博的知识、流利的日语让她受益匪浅。
  
  但金田洁有诸多疑问:为什么爸爸说自己是大学生,那么博学多才却不付诸报国,而荒废在深山老林?为何看不到他上街?为何从不让女儿看他的日记?每每问及这些事,妈妈也是吞吞吐吐,她始终得不到满意的答复。
  
  金田洁自幼就是学习狂,很少有时间顾及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这一年,她以优秀的成绩被推荐到日本留学,父母几乎卖光了家禽家畜,拿出多年的积蓄,竭尽全力为她筹集学费。在即将远离故乡的时刻,解开谜底的欲望让金田洁欲罢不能。终于,临行前两天,趁爸妈不在,她偷看了爸爸的日记。
  
  几天后,金田洁在渡轮上摊开日记本写道:“我为有一个仁慈而伟大的母亲骄傲!爸爸在日记中不该说我是抱养的,我是他们亲生的骨肉。爸爸格外爱着妈妈和我,也许是不忍心舍弃我们才没有寻求回国。他恨那些日本战犯剥夺了他的自由,以致他背井离乡、妻离子散,与其说他要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倒不如说留给那些战犯!放心吧,爸爸,我到了日本以后,会帮你找到亲人,找到山本慧夫人和你的儿子小田村柱。”
  
  十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85年。
  
  金田洁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后,被留在学校任助教。由于繁忙,她仅在每年春节期间回家探望二老,顺便捎带些吃的东西和衣服。
  
  她去过两次大阪,暂时还没有山本慧母子的音讯,但她绝不会放弃寻找。
  
  小田村已经是一个枯瘦的老头子,脾气一天比一天古怪。早些年,他们夫妻相互理发,现在都懒得活动,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是乱七八糟的,常常用无神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他的衣服与许多农夫一样,又1日又硬又肥大,肘部和膝部全都磨破了。夫人金艳萍穿着寒碜的黑衣服,因为常年操劳,她佝偻着腰,老态龙钟,体弱多病。他们好像不习惯,也不舍得穿女儿买来的新装。
  
  他们感觉力不从心了,动作越来越慢,活动也越来越少,过去欣欣向荣的花园现在杂草蔓延,点缀窗户门庭的蔓藤和花卉变成了一丛荆棘。他们的生活仍然很宁静、很快乐,只是小田村的脾气这两年变得十分急躁,老是抱怨这抱怨那。
  
  “艳萍,我的拐杖哪儿去了?”
  
  “别吵,你不听话我就离开你。”每当这时候,金艳萍就用沙哑的声音吓唬他,“等我从这里走出去,看你怎么办,有谁来照顾你。你的拐杖就在你手里,睁眼看看吧。”
  
  小田村看到拐杖的确在手里,自责地摇摇头,然后向妻子低头认错。他知道,妻子不仅是一个对爱情坚贞不渝的女人,而且有一种博大的献身精神!他想过通过各方面关系寻求回国,但这种想法只是昙花一现。他不愿意也没理由舍弃她,如果自己先死了倒好,如果她死了,他就用那最后一颗子弹向自己开枪。
  
  大山里的住户逐年增多,他有时间就陪她去串门,家里也偶尔有邻居光临,他们的相亲相爱和热情好客让周围的人赞赏不已。
  
  十一
  
  不幸的事还是降临了。
  
  1986年7月,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不少梯田被雨水冲垮了。大雨过后,金艳萍一早起来去整修梯田。无意间,她在一块梯田的决口处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这东西碗口粗细,约有半米长裸露在外,用铁锹一碰,竟然发出“当当”的闷响。金艳萍好奇地挖着挖着,突然“轰”的一声,随后腾起一朵蘑菇云……
  
  正在喂养牛羊的小田村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抱起倒在血泊中的金艳萍——她的胸口鲜血淋漓,已经停止了呼吸!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小田村无比悲痛,哭得死去活来。他竭尽全力把她抱到木房子里,放到藤床上,给她一遍遍擦洗身子,换上她喜欢穿的衣裳,折来一束束野花摆放在床边。他时而跪在床前,用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庞,困倦得支撑不住时,就趴在床沿上小憩片刻,有时絮絮叨叨,说女儿在日本很好,回家后会给他们买些没吃过的东西和时髦的服装。
  
  直到第三天,来串门的朴成瑞老人才发现小田村跪在床前,正把手枪顶在太阳穴上。
  
  “你要干啥?”朴成瑞呵斥道。当他发觉金艳萍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不禁流下几滴老泪,哀怨地说:“嫂子尸骨未寒,女儿又不在家,你死了谁来料理后事?”他小心翼翼地从小田村手里取下手枪,“乖乖,是真家伙?在哪里捡到的?”说着把它掖到怀里。
  
  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埋葬金艳萍的墓地选在了木房的东面,那地方长着几棵柏树。为了不影响女儿的工作,他不同意把妻子猝死的噩耗通知女儿。
  
  安葬了亡妻,邻居们看他孤单一人,动员他到敬老院去,也有人愿意把他接到家里照顾,而他非常固执,执意不肯离开。他只是请求几个邻居把他家的牲畜变卖了。
  
  有那么几天,他懒洋洋地坐在大门口,在春天的阳光里沉思默想。他试过恢复当年对农作物的兴趣,去耕种近来荒废的土地,然而黄昏或者下午回来,找不到妻子的影子,他的兴趣便又淡下来。
  
  晚上,他坐在灯下写完日记,就看看那些给他留下的报纸,或者多年没看的《毛泽东选集》,但是大多的时候,他只是望着她的梳妆台,呆呆地坐着。
  
  有一天清晨,他突然自言自语道:“她没死,她一定在邻居家或者别的地方。我一定要找到她。”他开始收拾上路的行装。
  
  十二
  
  9月18日。
  
  他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穿上衣服,从门后的老地方取出拐杖,信心十足地出了门。他穿着一双旧皮鞋,在山路上迈出沉重的步子,花白的头发长长地披散着,消瘦的身躯看起来弱不禁风,可眼睛里闪耀着亢奋和找到她的决心。
  
  “哎,老田头,这一大早你到哪儿去?”朴成瑞在路上碰见他,问道。大家都以为他姓田。
  
  ““老伙计,看见金艳萍没有?”他问着,同时环视四周。
  
  “哪个金艳萍啊?”朴成瑞一时间没有把这名字同老田头的亡妻联系起来。
  
  “当然是我老婆金艳萍啦!”
  
  “老田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老婆不是早死了吗?你快回家吧。”朴成瑞疑惑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想老婆想疯了,可怜的老田头。”
  
  小田村没有回家,他继续赶路,来到了一里路之外的朴成瑞家。他知道朴成瑞的老婆李美玲同自己的妻子很熟,她们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金艳萍一定在这里。他推开步道外面的栅门,迈步走到了大门口。
  
  “哎呀,老田头,”李美玲看见他,吃了一惊涟忙问,“是哪阵风一大早把你吹来的?”
  
  “金艳萍在这儿吗?”他急切地问道。
  
  “呦!”李美玲张大嘴巴,犹豫了一下说,“你想她想疯了?赶快进来坐下,我给你倒杯花茶。你老婆不在这里,这个这个,我知道她在哪里,等会我把她找来。”
  
  小田村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随即走进屋里,把拐杖轻轻靠在椅背上,接过递来的茶,颤巍巍地坐下来。李美玲不忍心说他的妻子死了,便送来了一块刚烙的油饼和两个煮熟的鸡蛋,然后编起了瞎话:“今天你走了不少路,一定很累吧,吃了油饼、鸡蛋,在我家好好休息。你老婆多半是跟人到镇上逛街了,我会把她找回来的。”说罢,她掩门出来,唠叨着去找丈夫,“朴成瑞,你个老混蛋怎么还不回来,快来想办法安顿这糊涂老头啊,要不就报警,他这个样子要出事的。”
  
  小田村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油饼,呷了口茶。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慢得难以忍受。他缓缓站起来,拄着拐杖来回踱步,那步伐似乎很轻捷,可以飞跃千岩万壑。他心想:老婆既然不在这里,我要亲自去找她。
  
  突然,他听到一声呼唤,看到老婆的身影从屋里飘了出去。金艳萍还是年轻时的样子,露出讨人喜爱的微笑,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戴着俏丽的山茶花。他迫不及待地追了出去,那是年轻人才有的速度。
  
  小田村看她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追不上。“金艳萍,你停下!”他呼唤着,累得气喘吁吁。忽然,他摔了一跤,连忙又跌跌撞撞爬起来,见金艳萍越发遥远了。他恨自己不该摔倒,便拼命直追,衣裳擦过树枝,胳膊和腿上渗出殷殷鲜血,他却浑然不知。
  
  终于,小田村追到悬崖边,看见她在崖底一片银白色的花丛中笑容可掬地招手。
  
  “金艳萍,等等我——”他纵身跃下。
  
  十三
  
  1986年9月22日。
  
  女儿金田洁跪在摆满祭品的父母坟前,悲痛得捶胸顿足。
  
  在她旁边跪着一位中年男子,他几乎泣不成声:“爸……我来了……您的小田村柱看您来了!您不知道,受妈妈的委托,儿子来中国十几年了,一直为日中友谊努力工作着。我相信,悲剧不会重演,日本政府应该吸取血的教训,弥补给中国人民带来的极大伤痛。我也一直在打听您的下落,您没有罪,是那些战犯逼得您妻离子散……我为妈妈惋惜,我也为有一个中国母亲与您相依为命而骄傲!”
  
  朴成瑞老人把老田头的手枪递到小田村柱手里,低沉地说:“这也是你爸的遗物。”
  
  小田村柱接过手枪,说了声“谢谢”,拉开枪栓看了看,缓缓举过头顶。
  
  “啪——”清脆的枪声在大兴安岭上空回荡。小田村柱怒吼一声:“爸——儿子替您送给那些战犯最后一颗子弹!”
  
  “最后一颗子弹——”那回声在林海中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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