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我的墓志铭是一条宿命的河
脱脱:我的墓志铭是一条宿命的河
作者/箜篌引
办公室战争
至正四年(1344年),元朝右丞相脱脱干了件出人意料的事:辞职。
三年前,脱脱扳倒伯父、前任右丞相伯颜,之后便大刀阔斧地开始改革。如今,改革正处在攻坚阶段,脱脱却撒手不干了?丞相意气用事,元顺帝当然不同意。两人你推我拒,玩起了太极。换了别人,皇帝如此给面子,早就服软了,但脱脱去意已决,皇帝不批准,那就玩车轮战。脱脱一连写了17次辞职报告,皇帝被惹得心烦,终于批准了。
脱脱辞职的官方原因是自己生了重病。其实,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他任中书省右丞相时,搭档是左丞相别儿怯不花。脱脱比他年轻得多,两人曾在御史台共过事,如今又在内阁相聚。两人看似你慈我敬,其乐融融,其实问题多多:脱脱初生牛犊,当然看不惯老滑头、官油子;别儿怯不花也郁闷,上司年轻有为,自己得熬到何年是个头啊……
于是,办公室内,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开始了。
脱脱毕竟年轻,虽说他的高才卓识称誉朝野,但总少了些江湖味儿,对有些事,不屑为之。但别儿怯不花就没那么多顾虑——脱脱不仅才干和威信高,年龄上也占优势,如果自己按部就班地升迁,恐怕要等到花儿也谢了,所以,自己搏上位的唯一出路就是扳倒脱脱。
其实,别儿怯不花也没有那么不堪。他在任江浙行省左丞相时,恰遇火灾,他不仅悉心救灾,还诚心忏悔,安抚灾民,进行灾后重建,在百姓中有良好口碑。这些政绩和搏上位的想法不仅不冲突,而且相辅相成:政绩就是上位的垫脚石嘛。
脱脱不是江湖人,这是别儿怯不花一个人的江湖。
工作上给脱脱造一点儿小麻烦,他不仅不是捣乱分子,还是铮铮铁汉子;他对待同僚如亲人,更凸显了脱脱的冷面无情;他在元顺帝面前适时巧妙进言,不仅不是奸佞,反而是皇帝的贴心人……这 “进言”的一招尤其厉害,元顺帝本就耳软心活,哪儿禁得起别儿怯不花天天在耳边聒噪?于是皇帝越看脱脱越不顺眼,后来干脆把脱脱架空,将大多数国事直接分派左丞相去做了。
脱脱耿直忠贞,是个堂堂大丈夫,心里哪有那么多道道儿,只当是奸臣当道、国君偏信,自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郁闷得整日长吁短叹,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恰巧此时自己生了重病,于是,他便以生病为借口,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元顺帝正担心脱脱日后功高震主,会成为权臣伯颜第二,此时见脱脱辞职,正中下怀——挽留只是做做样子,见脱脱坚持,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但功臣就这样隐退,皇帝面子上未免说不过去。作为补偿,他给脱脱封王、封地、赐物。但脱脱哪里肯笑纳,也顾不上已进行了三年的改革,怅然回老家“养病”去了。
在老江湖别儿怯不花和元顺帝的双簧表演面前,30岁的脱脱败下阵来。
这一年,脱脱太年轻,还不懂得玩政治有时是要以牺牲个性和底线为代价的。尽管他还留了一手,推荐了一个圈中人接任自己的职务,但这个继任者和他一样,太过厚道,为人太君子,和别儿怯不花斗法,根本不是其对手,不久,也写了封辞职信,挂冠而去。脱脱至此算是全盘皆废,而别儿怯不花推辞作态一番,终于当上了右丞相。
职场轮回
脱脱下台后也不得安生,因为别儿怯不花一直在惦记他。只要脱脱活着,就有可能卷土重来,别儿怯不花就没有好日子过。好在脱脱低调,只躲在家里养病。别儿怯不花想,既然抓不住他的小辫子,那就抓他爹的!
这种狼吃羊的逻辑,别儿怯不花用起来得心应手。结果,元顺帝以图谋不轨的罪名将脱脱的父亲流放西宁,之后其父又流转新疆、西域一带,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西宁。
这是猫捉老鼠的游戏,目的只是为了捉弄脱脱,让脱脱来个自然死:脱脱是孝子,父亲流放,他当仁不让要侍亲随行。流放之路,脱脱和父亲走得很辛苦,但最难受的还是心理落差。
脱脱出身于显贵豪门,14岁世袭为五品官,负责朝廷缝制之事;17岁开始掌握军权;20岁升为正二品,任同知枢密院事,相当于中央军委副主席;26岁任右丞相……多年来,脱脱升职就像坐飞机,如今却一头栽到大海里,一颗火热的人世之心早就灰了,冷了,碎了。
天南海北地奔波,脱脱年轻,尚无大碍,父亲却禁受不起折腾,终于撒手人寰。
好在,父亲没有白死,因为别儿怯不花的倒行逆施已经引起了公愤。一时间,朝中中丞以下的官员集体辞职抗议,呼吁严惩别儿怯不花,吓得他赶紧辞职。元顺帝见风头不对,马上批准,还将他流放到山东滨州一带。别儿怯不花又惊又怕,结果病死在那里。
为了安抚民心,元顺帝还下诏,将脱脱召回朝廷任太傅,总理东宫之事。脱脱和东宫太子情愈父子,太子一出生就寄养在脱脱家里,六岁才返回皇宫。脱脱为其侍疾,亲自尝药,还斥巨资为其修建佛寺祈福,于洪水中携其单骑登山逃生……师生二人其乐融融,担任太傅对脱脱来说,自然游刃有余,但也只算是个过渡。
经过辞职、流放、召回的职场轮回以后,脱脱终于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刚则易断,他要忍辱负重,修正自己的个性和底线,给未来更广阔的空间。因为脱脱明白自己的使命——要将中断的改革继续下去,以自身为五彩石,修补元朝千疮百孔的天空。
艰难选择
脱脱的一生,和两个男人密切相关。一个是伯父伯颜,一个是老师吴直方。
伯颜在元文宗、明宗时官运亨通,到元顺帝时依然风头不减,不仅担任右丞相,还兼任太师和上柱国。但他太高调,惹得皇后的哥哥、左丞相不满。国舅首先发难,将两人矛盾公开化。元顺帝早已对国舅不满,此时当然偏袒伯颜,国舅一不作二不休,想干脆杀掉伯颜、废掉元顺帝了事。只是国舅行事不周密,逼宫不成,连性命都丢了,还间接成全了政敌伯颜——伯颜平叛有功,元顺帝为其加封官职,官衔字数竟达246字,还为其建生祠,可谓无上荣耀。
可惜,伯颜不懂惜福低调,他专权恣肆、目中无人、任意挥霍、擅自赏罚,完全忘了前车之鉴,生生把自己变成国舅第二,完全忽略了元顺帝投来的那道忧心忡忡的目光。
这道目光,脱脱看到了。脱脱虽然自小寄养在伯父家里,和伯颜血浓于水,但他的精神世界却更倾向于老师吴直方。
吴直方是浙江大儒,有才干、有谋略,是诸葛亮一类的人物,被延请为脱脱兄弟的老师。正是在吴直方的指引下,蒙元贵族脱脱逐渐抛弃偏见,一点点捡起了被征服的汉民族的文化碎片,将汉文化一步步与蒙古文化对接。
他先是学书画,其书法刚毅,画境优雅。然而书画还只是汉文化的皮相,渐渐地,脱脱接近了汉文化的内核——儒家的修齐治平之道。他每日记诵古代贤士的“嘉言善行,服之终身”。修身修到这等境界,一般汉人也自叹不如。
对于汉化、儒家化的脱脱来说,伯颜的行为,自然是个大麻烦。是行孝任其自然,还是忠君釜底抽薪?这是一道两难的选择题。
在亲情和道义间徘徊许久,吴直方帮脱脱做出了选择:大义灭亲。这期间,脱脱暗地里和伯父多次斗法:至元五年(1339年)秋,他想乘伯父外出时逼他辞去右丞相之职;伯颜上疏要禁止汉人当廉访使,脱脱却以祖宗之法不得更改为由让元顺帝拒绝了这个申请;脱脱甚至在宫门布兵,想在伯父入朝时将他擒获……
然而,伯颜是政坛常青树,脱脱和他斗,还着实嫩了点,每次都被伯颜以乾坤大挪移的手法给化解。直到至元六年二月,脱脱乘伯颜外出打猎的机会,和元顺帝联袂,才将伯父扳倒。
伯颜跨台,脱脱脱颖而出,成了政坛上的一颗新星。元顺帝任命他为中书省右丞相、录军国政事,将军政大权下放给脱脱。这一年,脱脱才28岁。
脱脱更化
只是,要收拾伯颜留下的烂摊子,谈何容易!伯颜排斥汉人,恨屋及乌,连汉文化也一道罢黜。他当政期间,废除科举,禁止汉人做官和学蒙古文。对汉人如此,对蒙古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伯颜执政随心所欲,常制造冤假错案,郯王就因在宗王中威信较高而被冤杀,最后搞得汉人离心、蒙人离德,全国上下怨声载道。帝国新掌舵人脱脱的首要任务,就是重新汇集元朝官府的凝聚力。
恢复科举取士制度,缓解阶级矛盾,消除蒙汉隔阂,给汉人以政治上的出路,就成了脱脱的首选。十月,脱脱担任中书省右丞相,十二月,他就开始运作此事,高效务实如此,令士人大为佩服。此外,脱脱还大搞人才战略:大兴国子监,招收蒙古、色目、汉人三监生员达三千多人,竭力释放民间智慧。
为给官员充电,他还开设《百家讲坛》,请学者进宫讲学。脱脱深知,学习先进文化不是一个人的事,只有蒙古贵族真正接受汉文化,才可能治愈社会痼疾。因此,他遴选多位儒臣,为元顺帝讲四书五经。元顺帝也孺子可教,挥毫泼墨、操琴焚香,濡染得风雅有致。领导身体力行,蒙古贵族也欣然效仿,学习汉文化一时成为风尚。
对伯颜制造的冤假错案,他更是认真调研。对蒙冤者,他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死去的,得到了深切悼念;活着的,被恩宠有加。这些亡羊补牢之举,极大地调动了汉族知识分子和蒙古贵族的参政积极性。一时间,胶着的时局冰消雪融,春意盎然,一派祥和。
至于民生问题,脱脱也不含糊,他开马禁,准许私人养马;减盐税,关心民生疾苦;赦天下,解放劳动者,极大地发展了生产力。
政府稳健运行,剩下的就是锦上添花了——构建文化大元的核心工程,就是修史。至此,许多观望的儒臣也不再矜持,来到国史馆,在脱脱的主持下修撰宋、辽、金三史。他们中有蒙古人,有金人,有辽人,更多的是汉人。遗民修史问题多,旧时恩怨未了,合作难免龌龊。好在脱脱大气,不仅以江南三省的学田钱粮为后盾,解决了经费问题,还解决了朝代更替的原则问题:三史分开撰写,互不干扰,各为正统。
这是民族融合的奇迹:在风雨飘摇的朝代,各族史家摒弃成见,合作修史。 《宋史》 《金史》 《辽史》三部煌煌巨著,构筑了一个少数民族的文化奇观。这些都离不开脱脱——一个儒生范儿的少数民族宰相。
脱脱的改革,多管齐下,势如破竹,形势一派大好。遗憾的是,在紧要关头,他没有坚持到底,而是意气用事,坚决辞职,让别儿怯不花钻了空子,导致改革功败垂成和父亲无辜惨死。好在,现在,脱脱活着回来了。这过错,还有补救的机会。沙尘暴
1349年,被罢相五年后,脱脱又恢复了右丞相的职位。
只是,官职虽同,心境却异。经过地狱般的流放,脱脱早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愤青了。儒术于他,只是明日黄花。他已经深刻体会到,要想成就大事,不能拘泥于修齐之学的条条框框,还可以有更宽松的模式:可以结党,可以营私,甚至可以专权。当然,前提只有一个:为了大元的千秋基业。
为此,他恩怨分明,快意思仇:弹劾做好事不留名的元朝活雷锋,举荐善于逢迎的小人,打压不同政见者,庇护打败仗的弟弟,罢免弹劾弟弟的12名官员……大展宏图时注意一下细节,一心为公时兼顾一下私情,是人之常情,何况脱脱经历过前车之鉴,要成大事,不能拘泥于小节。他眼里曾容不得沙子,但除了使自己受伤、政敌鼓掌、国家利益受损外,没有丝毫益处。现在,这些沙子在他看来,都是一颗颗珍珠的雏形。
出乎他预料的是,这些沙子,不仅没有激发出一粒粒珍珠,反倒引发了一场沙尘暴。他举荐的那个善于逢迎的小人哈麻就是上帝抛沙的那只手。
哈麻是元顺帝弟弟乳母的儿子,本是脱脱的恩人,他在脱脱罢相时曾向元顺帝讨过说法。但哈麻私欲太重,嫌脱脱复相后只让自己担任了中书右丞这个“小官”,于是马上和脱脱翻脸成了仇人。为了把脱脱踩死,他开始挑拨皇太子、次皇后与脱脱的关系。
脱脱对皇太子有养育之恩,却因坚持礼法,一直拖延立其为皇太子,理由是正皇后还没生儿子。哈麻旧事重提,就是要激起皇太子和次皇后的嫉恨。元顺帝本就昏庸,此时受哈麻等人的教唆,忙于修习房中术,怕脱脱劝谏,更怕他成为伯颜第二,便乐得顺水推舟,让哈麻做主。
而此时,脱脱正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摇在高邮(今江苏高邮):那是农民起义军首领张士诚的老巢,脱脱要一锅端了它。可是脱脱犯了兵法大忌:他孤军在外,饱受奸佞陷害、朝廷猜忌……天时、地利、人和,脱脱均不占优势。因此,当元顺帝自毁长城,以“大军出发已经三个月,还在坐视寇盗横行”的借口临阵换将,撤销他所有职务,流放到淮安时,脱脱除了黯然接受,没有其他选择。内心深处,他毕竟是个儒生,就算再不拘小节,但在忠君的大节上,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高邮阵前,元军不战自溃,慌作一团,张士诚接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逆袭成功。这是元朝命运的节点,此后,朱元璋、方国珍、陈友谅……群雄蜂起,一支支义军暗流涌动,冲击着元朝的堤坝,又一个逐鹿中原的铁血时代开始了。
脱脱被流放到淮安,之后又被辗转流放到内蒙古黑城、云南腾冲等地。这种惩罚,脱脱七年前就领教过。但哈麻不是别儿怯不花,别儿怯不花还有所顾虑,只想让脱脱自然死;哈麻则无所顾忌,不会让脱脱东山再起。很快,一壶毒酒将脱脱鸩死于云南。这一年,脱脱才41岁。七年后,元顺帝亡羊补牢,在御史们的疾呼下,才给脱脱平反昭雪。但世间再无脱脱,元朝很快就倾颓了。从墓志铭到座右铭
其实,脱脱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种人生,元朝也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种命运。
如果不是快意恩仇,而是理性处理和哈麻等人的恩怨;如果不打开流放诏书,而是一鼓作气,将处于劣势的张士诚一举歼之;尤其是如果能听取不同政见者的建议,不强行变钞和治河……元朝的历史或许可以重写。
遗憾的是,一条宿命的河,流过了脱脱的一生。
河患让脱脱伤透脑筋。早在更化期间,脱脱就曾强开大都的金口河,因为论证不足,导致沙泥壅塞、民舍被毁、丁夫死伤,让脱脱很受伤。罢相期间,河患也一直没有断过,尤其是交通中枢运河的中断、河间和山东盐场的被淹,让各地农民起义不断,直接危及国计民生和社会稳定,元朝一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脱脱复出后,快刀斩乱麻,直奔主题,把治河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命都漕运使专门负责治河。这项决策,附和者众,但反对的声音也有,工部尚书在实地考察后,就反对脱脱的治河方案,理由是治河可能会引起社会动荡。这本是学术争鸣,无可厚非,但脱脱站在改革的制高点上,却态度强硬: “事有难为,犹疾有难治, 自古河患即难治之疾也,今我必欲去其疾!”在悲壮的脱脱面前,工部尚书只能被当作绊脚石踢开了。
然而,后来的局势发展让工部尚书不幸言中。至正十一年四月,都漕运使中了白莲教主韩山童等人的谶纬术,河中挖出一个独眼石人,加上“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谣言,闹得人心惶惶。五月初,韩山童等人就在颍州起义。一时间,元末农民起义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反对派起哄,元顺帝给脸色,脱脱被动至极。
有形的河患还好对付,最棘手的是无形的河患。经济危机、吏治混乱、纪纲废弛、赋役不均……这些污泥淤沙早就将元朝的河道冲得七零八落,更哪堪农民起义军连连捣乱!脱脱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疏通河道,修补堤坝,将决堤的时间无限延后。
他实施变钞法就是如此,但盲目发行新钞,只会引起通货膨胀,造成经济秩序失衡;他组织编撰宋、辽、金三史如是,只是这些史书如花瓶,能粉饰太平,却没有起到应有的资鉴作用;他镇压农民起义军芝麻李也如是,但杀红了眼、屠了徐州城则使他失去了宝贵的民心;他最后临阵伏罪更如是,不辩是非的忠君,只能是自毁堤坝,将自己乃至元朝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悲摧的是,历史总和脱脱的美好愿望相悖。但越是如此,越能激起脱脱的斗志,尽管越斗争,离自己的目标越远……身陷历史恶性循环的怪圈,脱脱不可能全身而退。于是,那条宿命的河就成了脱脱的墓志铭。
不过,对后人来说,脱脱的悲剧更像是励志的座右铭:人生是一条危机四伏的大河,不管多艰、多难、多险,无论是疏、是导、是改,都要把滔滔洪水驯服在人性和真理的河堤之内。生命的要义,就是全力以赴地“治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