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妈妈（小说）

土妈妈（小说）
　　
　　作者/宗介华
　　
　　我有两个妈妈，一个在中国的南京，一个在土耳其的安卡拉。我叫安卡拉的妈妈为土妈妈。
　　
　　土妈妈很漂亮。她的个头高挑，胖瘦适中，一笑，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立刻变成了弯月牙。特别是每当她见到我时，先说一句“梅”，跟着就是个热烈的吻，让我心里热乎乎的。
　　
　　然而，她去世了，年仅38 岁。
　　
　　对于她的离去，尽管我早有思想准备，但昨天夜里收到这个载有噩耗的邮件，我仍大哭了一场，一幕幕往事在脑海中盘桓着， 犹如一朵朵甜蜜的、辛酸的、惆怅的、迷离的花……
　　
　　一
　　
　　那是2008 年4 月中旬，11 岁的我作为中国儿童艺术团的一名舞蹈演员，从南京飞到北京，又从北京飞到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参加在那里举办的一年一度的国际儿童联欢节。这是土耳其组织的一项国际少儿文艺活动，每年一次，每次一周。这一年是第二十九届。
　　
　　按照联欢节组委会的安排，每个国家的小演员由当地的一所学校负责接待，同学们被分配到各个家里去。那一年接待中国小演员的叫松树林小学。当天晚上，我们的汽车从机场来到学校时，土耳其学生家长正聚集在校门口，冒着蒙蒙细雨，期盼着我们的到来。
　　
　　为了清除双方的语言障碍，联欢节的组织者事先编辑了一本书，里面有土耳其语与汉、阿拉伯、日、俄、英、法、西班牙、葡萄牙、德等近10 种语言的对话，如“您想吃什么？”、“你不舒服吗？”、“你喜欢这个吗？”等等，共有132 句。可以说，这132 句日常用语已大体能解决彼此的沟通问题。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离开妈妈，而且一出门就步入了外国人的环境之中，实在让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想家吗？那是当然的。妈妈、爸爸、波斯猫以及那么多小伙伴总在我眼前晃动。那一晚，我落泪了。不过，谁也没看见，因为我是偷偷的……
　　
　　二
　　
　　在家听大人们说，外国人都很有钱，个个是大款。我猜想土妈妈家也一定是这样，漂亮的小洋楼，高档次的小汽车，说不定，家里还有游泳池哩，否则，从全校1000 多个家庭里挑选15 家来接待中国小演员， 怎么其中就有土妈妈一家呢？如果没有钱，出了“国际影响”，那可是大事啊！
　　
　　时间晚了，其他同学都相继被小汽车接走了。我站在校门口，期待着一辆别致的小汽车驶到我的面前。然而，等来的不是汽车，却是一位衣着普通的土耳其妇女。她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袍，头上蒙了一块红格头巾。她先吻了我，又拉着我的手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一位皮肤白皙、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的小姑娘走过来，与我握了手。
　　
　　这时，中国驻土耳其大使馆文化处的翻译史叔叔走了来，给我们相互作了介绍。原来，这就是我的土妈妈，小姑娘是她的女儿，名叫达姆拉，在这所小学念书，与我一样都是读五年级。
　　
　　我向新伙伴点点头。
　　
　　新伙伴向我笑了笑。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土妈妈拎着我的小挎包在前，我与达姆拉手拉手，踏上了我那陌生的却又盼望尽快见到的新家的路。
　　
　　三
　　
　　那是一幢红褐色的六层楼房，我的新家在二层，三室一厅。土妈妈与土爸爸住一间，达姆拉的小姨住一间，我与达姆拉在紧里边的一间，床是上下两层的，我在上面，达姆拉在下面。
　　
　　看来，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土妈妈一家早就做好了准备，我的被褥是新拆洗的，床单是新买的，连床角“卧”着的大绒狗也是新“牵”来的。
　　
　　客厅的小花瓶里，插了一束鲜花。吃饭之前，土妈妈把它献给我，说那是全家人——包括正在土耳其另一个大城市伊斯坦布尔出差的土爸爸——对我的欢迎。
　　
　　土式西餐，别有风味，面包，烤牛肉，黄油，以及大块黄瓜西红柿，一齐向我拥来，我犹如一只小饿狼，大口地吞食着。土妈妈眯着眼，冲我笑，像在看着什么稀罕物。
　　
　　忽然电话铃响了，那是土爸爸打来的，他让土妈妈代他向我问好。我很感激，却又说不出一句话。饭后，土妈妈把我拉到电话旁，指指电话，又生硬地说着“南京”、“妈妈”。
　　
　　开始，我不知道土妈妈的意思。后来，我恍然大悟，赶忙摆摆手。因为临来时团长跟我们讲过，不能在土妈妈家给南京的妈妈打电话，那是一条纪律。因为，国际电话费要很贵很贵的。可土妈妈执意让我打。我实在按捺不住了，实在是想妈妈了，那么，就打半分钟吧，就告诉妈妈我们已经平安到达土耳其了吧……
　　
　　于是，我拿起话筒，拨起了那长长的电话号码。
　　
　　呀！妈妈那甜甜的声音再次出现了。那是一个幸福的时刻，我的泪水“刷”地溢满了眼窝。出于好奇，我把离家后二十几个小时的经历一件一件地向妈妈述说着……
　　
　　妈妈高兴了，放心了， 我也沉浸在欢乐之中。可是，放下电话，我却怔住了：58 分钟。
　　
　　怎么那样快就……就过去了呢？
　　
　　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我默默地洗了脸，刷了牙，就与达姆拉去睡觉了。
　　
　　尽管时间已经很晚，我却睡不着，妈妈那甜甜的声音仍在耳边环绕。
　　
　　我落泪了。
　　
　　我失眠了。
　　
　　四
　　
　　按照日程安排，第二天上午，我们到电视台演播厅去彩排，每个国家出一个三分钟的节目，我们的舞蹈《手龙》排在第一个。
　　
　　为了让我吃好早点，土妈妈早早地起来，热了牛奶，煮了鸡蛋，烤了面包， 抹了黄油。
　　
　　我吃着。
　　
　　她笑着。
　　
　　饭后，土妈妈打了出租车，把我和达姆拉及时送到学校时，我们的同学抱在了一起，一夜不见如同隔了三年，大家讲着别后的“往事”。原来，我们这15 个同学的土妈妈家只有3 家没有汽车。最富的是王洋家，他的土爸爸是军官，在部队搞电脑；最穷的属我在的这个家，不但没有汽车，房子也是最寒酸的。另外，我们这15 个人都给家打了国际长途。而每分钟电话费需要8 美元……
　　
　　呀，昨天夜里我一下子打了500 美元的电话？
　　
　　我心慌了。我胆怯了。直到我们演员的汽车停在电视台门前，我的心仍在“怦怦”地跳。
　　
　　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登台演出了。
　　
　　可是，当我们的《手龙》演完，我走下台时，土妈妈竟扑了过来，把我抱起，亲了又亲。她……她怎么……也来了……呢？
　　
　　五
　　
　　忙了一天，加上时间差的关系，我的头一直昏沉沉的，晚饭吃得不多。心细的土妈妈指着“接待指南”书上的其中一条让我看：“这饭你不喜欢吃吗？”
　　
　　我向她摇摇头。
　　
　　见她一愁莫展的样子，我欠起脚来吻了她一下，然后双手合起，往右耳边一贴，闭上眼睛，做了个睡觉的样子。
　　
　　她明白了，赶忙洗了水果，让我边看电视边吃，过了会儿，就让我和达姆拉去睡觉了。一觉醒来，我发现身下湿漉漉的。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呀，这……
　　
　　悄悄地，我爬下床去卫生间。
　　
　　我发现，土妈妈的屋里仍然亮着灯。原来，小姨正与土妈妈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是阴郁的。猛地，土妈妈撩起睡衣，立刻，两颗硕大的乳房裸露出来，小姨在她右边的乳房上慢慢地摸着……这么晚了，她们在干什么呢？
　　
　　我害羞地赶忙跑走了。
　　
　　然而，当我返回床上时，却再次陷入到异常的窘况之中——
　　
　　我又失眠了。
　　
　　六
　　
　　早晨，我若无其事地爬下床，洗了脸，吃了早餐，就随土妈妈和达姆拉去学校集合，准备乘车到郊区去演出。
　　
　　中午，我们正在大厅吃饭，一位服务员叫大使馆的史叔叔去接电话。时间不长他回来了，把兰团长和我们辅导员金老师叫过去，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事。 而且，那件事好像与我有关，因为他们总往我这边看。
　　
　　晚上，我仍被土妈妈从学校接回家里去。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床单被洗过了，干干净净的， 上面什么也没有了，只是在单子下面多了一层海绵一样的东西。
　　
　　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土妈妈呀，你真是我的……
　　
　　七
　　
　　终于，一周过去，我们就要离开安卡拉顺访另外一个国家了。
　　
　　土妈妈一早起来，做好了早点，又把一身新衣服和一双新皮鞋送给我，这是她特意给我买的。
　　
　　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来的时候不多带些东西，只把一个不大的中国的绒毛熊猫摆在土妈妈家的客厅里，留作纪念。
　　
　　在学校门口，大家照了集体合影以后，我们就要上车了。这时，土妈妈奔过来。她哭了，抱着我吻了又吻。我发现她憔悴多了，似乎一夜未眠。达姆拉也哭了，紧紧抱着我不松开——
　　
　　我已泣不成声。
　　
　　八
　　
　　在飞机上，金老师与我坐在一起，她把许多我不知道的“内情”悄悄地告诉了我。
　　
　　土妈妈的爸爸是个海员，三十多年前曾到过中国的上海和南京，特别是南京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这次听说中国的南京娃要来土耳其，她说什么也要领一个去。按照经济条件，她家比较差，但校长仍满足了她的“特殊”要求……
　　
　　那一天夜里我尿了床，土妈妈发现后十分惊慌，以为是她照顾不好造成的，就赶忙去找翻译史叔叔。兰团长听了，想把我“调”回宾馆让我与金老师睡在一起。土妈妈执意不肯，她说她已经洗了床单，又买了海绵垫在被单下。她还说，传出去会给孩子造成更大的精神压力……
　　
　　中国小演员就要到来的前两天，土妈妈被发现患了乳腺癌，而且到了晚期。学校提出让她把接待中国小演员的任务“让”出来。为了了却接待中国娃的心愿，她坚决不“让”，一直硬挺着，直到今天把我们送走……
　　
　　我哭了，金老师也哭了。
　　
　　土妈妈，你……
　　
　　九
　　
　　回到家里，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土妈妈一家所经历的事向我的爸爸妈妈如实作了汇报。第二天，妈妈带着我把500 美元汇给土妈妈，还写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第三天，妈妈又带着我买了两块中国丝绸寄给我的土妈妈和我的好朋友达姆拉。
　　
　　一个月以后，土妈妈把500 美元退了回来，只把丝绸留下了。在土妈妈的信里，放了一张土妈妈一家的彩色大照片。我把它摆在我家客厅里，随时都可以看到土妈妈一家。我期待着土妈妈从她所在的那家公司请了假，尽快与土爸爸一起带着达姆拉到中国来……
　　
　　十
　　
　　我哭了，因为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土妈妈。我恨，我恨自己为什么那样不懂事，由于我使土妈妈没能及时治疗，加重了病情。
　　
　　……
　　
　　妈妈带着我，给土妈妈家发了一封唁电，发去了我们一家对土妈妈病逝的沉痛悼念，也发去了我那颗已经被击碎了的心……
　　
　　我有两个妈妈，一个在中国的南京，一个在土耳其的安卡拉。我叫安卡拉的妈妈为土妈妈……